秋天死于冬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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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深夜读书。深夜读书会给她一种安全感。
她怕黑夜。尤其怕深夜到来的时候,而她却毫无困意,甚至连倦意都没有。就那样。醒着。到天明。无数次辗转反侧。关灯开灯。她知道这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最怕的事情。也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劫难逃的。一种生理的危机。衰老的恐惧。
读书让她觉得失眠因此而不再可怕了。因为她不再是彻夜睁大眼睛的独自一人,而是,和书在一起。和书里的内容在一起。尽管这种时候的读书是没有质量的,她会立刻忘记那些刚刚读过的所有文字,更不能期冀于第二天清晨的复述了。对她来说,读了什么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读了。她和那些密密麻麻浩如烟海的文字在一起了。她被它们所笼罩所淹没。她身陷其中,哪怕阅读中偶尔出现的那个领悟的瞬间也将稍纵即逝。
只要,有一种事物陪伴着她的无眠的漫漫长夜。
而她的曾经爱过的男人此刻就躺在她身边。他是那么尽情地睡着。偶尔翻身。偶尔又会发出或大或小的鼾声。这一切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坚持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她知道她的许多朋友都已经改变了这个同床共枕的坏习惯,甚至不能同屋共眠。但是她却坚持了下来。是为了维持一种恒定的浪漫?而浪漫又怎么可能是恒定的?
每个晚上她要等着他先睡。等着那个有节奏的甚至音乐一般的鼻息声悄然响起。
然后她就知道她的午夜的天堂到来了。她就可以打开台灯,任意翻弄那些承载着无数意义的书页了。
那是一个她的时刻。只属于她自己的。她记得那年她访问美国,曾去拜访一个喜欢中国的美国妇女的家。她的家坐落在美丽的爱荷华。爱荷华的秋天尤其迷人。美国女人说她的丈夫刚刚死去,所以她的大房子显得格外的大。大房子中果然冷冷清清,所以她说,她 能够感觉到美国女人的不幸和凄凉。但美国女人却立刻说她很充实。她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读书。她说读书是一件非常个人的行为。就是她丈夫活着的时候也不能替她读书。所以读书只能是个人的事情。极端个人的,你需要自己去读自己去想。
于是她从此更深刻地认识了读书。读书的个人性使它在每个人身上呈现的意义都不同。读书的私人化就如同思维的私人化。尽管思维的成果是可以共享的,但思维的活动却只能进行在一个人的大脑中。
一个熟悉的男人就这样沉睡在她午夜的天堂之外。她觉得这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就仿佛她的天堂被守护着。她喜欢身边的这个熟睡的男人。她与他靠得这么近,伸手可触(她一直非常非常在乎这种伸手可触的感觉,一旦没有了这种感觉,她会觉得她被抛弃了),然而却在思维上远离他。离得那么远那么远,就如同天上地下!
她知道这是“睡着”和“醒着”这两个生命的方式阻隔了他们。让他们在同一的时刻却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她不知道沉睡是在一片怎样的黑暗中。尽管她也经历过沉睡,但是睡着了她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空间,因为沉睡就意味着失去知觉。
但是她却知道,在这个美丽的午夜,醒着,将是一种怎样灿烂的生存:一个明亮的殿堂。她靠在高高的床背上。那是一个被认为是古埃及造型的巨大的床背。镶嵌着贝壳的。她觉得她靠在那里的姿态就仿佛一个女王。午夜的女王。那么那个沉睡的男人像什么呢?
午夜天堂 后来她终于为他想出了他的角色,那就是忠实守护在明亮殿堂之外的那个黑夜里的卫兵。
是的她知道睡眠是黑暗的。
她还知道只有太阳能唤醒黑暗,就如同只有苏醒才能摆脱沉睡。
但是她疑虑。每每他们先后上床之后她都会疑虑。为什么他总是能够睡得很快并且睡得很香呢?他从来不会失眠。而他的身体也因此是健康而活跃的。她想那也许是因为他的身心是愉快的吧。他是那么成功。身边又有着那么多崇拜他爱戴他的年轻学生,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学生。
她就这样斜靠在那座古埃及风格的床背上。读着那些很可能刚刚了知了意义就已经被忘掉了的文字。在这样的午夜读书其实仅仅是一种仪式。或者连仪式也算不上,仅仅是生命中的一个程式罢了。她只是欣赏午夜靠在床上读书的这种状态。因为白天她根本就不可能躺在床上,更不要说靠着床背读书了。
当然某个周末的下午除外,他们总是喜欢在那样的下午莋爱。
是的,现在连这样的周末也很少了。无论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
哦,她突然想起唯一的一次一个画家欣赏他们的床。而后就再没有任何人谈论过他们的床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床是隐私,所以他人的隐私是不可以任意谈论的。
画家说,那床的形状就像埃及女王的那种大床。他是说埃及女王?克里奥布屈拉?她当然知道那位非常非常有名的女王。她一直就非常喜欢这个女王的故事,她的埃及气势恢宏,就如同她的气势恢宏的床。而这座恢宏的女王之床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那张床上,曾睡过古罗马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凯撒和安东尼。有哪位女王能像克里奥布屈拉那样爱上两位英雄并被两位英雄所爱?伟大的凯撒。用黄金铸成的橄榄枝皇冠。就那样不朽地戴在他不朽的头颅上。她为此而一直喜欢橄榄枝,喜欢古罗马和古埃及,喜欢女皇和大帝之间的联姻。喜欢因联姻而导致的战争和死亡。
是的夜晚。她读书。那些关于凯撒关于克里奥布屈拉的书。那些关于他们的爱情的书。
他们买下那张床只是因为喜欢。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睡在一张单人床上。他们没有觉得那张单人床是怎样的窄小,怎样的难以忍受。他们是能够忍受的,因为他们喜欢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很多年来,他们还一直热衷于莋爱。直到消退了昨日的梦境,他们才觉出了床的窄。于是他们立刻买了这张大床。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安东尼与克里奥布屈拉,也没有想到凯撒和他的罗马帝国。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再莋爱?
昆德拉。
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是她丈夫最热衷的话题。当然,她也会随之而热衷。在世人的面前扮演夫唱妇随。为什么特瑞萨非要离开布拉格到乡下去?为什么她非要把她的丈夫带进永恒的死亡?有人说那是因为作者的需要。作者需要托马斯死。作者也需要田园牧歌。
女人想知道昆德拉是不是太残酷了?她还想知道特瑞萨之于托马斯有着怎样的魔力?托马斯为什么要始终不渝地追随着她?这位好色的医生本来不允许任何女人留在家中,他为什么就偏偏留下了特瑞萨?
是的谁能解释?一个女人就这样改变了一个男人?
女人不能解释,但是她的教授丈夫说他能解释。他认为生活中的一切其实都是托马斯的双重人格所致。他进而说,其实托马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昆德拉本人。因为作家身上就存在这种难以解释的双重性,所以他的人物才会呈现出如此不同的人性的层面。
妻子无言也无面部表情。其实她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她从来就反对把作品中的人物当做作家本人。那样一定会混淆视听,以至于抹煞了作品本身的价值。
于是她说她刚刚看过一部叫做《金发女郎》的电影。在电影中,金发的玛丽莲·梦露之所以离开她著名的剧作家丈夫,就因为她在他的新剧本中,看到了他是在用梦露的声音在讲话。尽管剧作家不停地解释。说那不是写你的,而是写一个虚构的女人。但梦露就是不能原谅,因为她确实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她认为这是剧作家在利用剧本暴露他们的隐私。
这于是又牵涉到了昆德拉的隐私观。
女人说,昆德拉之所以无限提高隐私在生活中的位置,其实原先仅仅是为了攻击那种集权的政治制度。在昆德拉的小说中,社会主义的捷克到处是透风的墙。人们生活在房间里却如同生活在透明的玻璃罩子中。为了团结一致,统治者废除了隐私,而没有了隐私也 就意味着没有了尊严。是的无论你怎样尽力保持着你的尊严,可一旦连你拉屎尿尿的景象都被公之于众,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然而尊严就是在昆德拉自己的小说中也有了很大变化。这可能是因为小说的写作年代不同,作家自己的观点也会发生变易。在面对残酷的无所不在的政治时,人们需要隐私,以隐私保护自己的生存。但是到了法国以后,人们即或莋爱也无需T夫人的密室了。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公众场合也可以纵情欢歌。特别是在法国那种极度浪漫开放的环 境中,人们还需要怎样的隐私?自然也就无需在乎因隐私而导致的失去尊严了。
于是那些出席全世界五大洲各种各样电影节的女明星们,也开始随着隐私的不断被削弱而改变她们着装的时尚。当她们走在那条对未来充满期待的红地毯上,你会发现她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暴露。这是一个争奇斗艳的舞台,于是名牌设计师们苦思冥想,努力做到 让这些名贵的身体既能大面积地暴露出来,又能若隐若现恰到好处。而那些T型台上的女模 特们就更是刮起了一阵不戴乳罩的风潮。一些设计师甚至宣言,他们设计的服装就是不能戴乳罩的,那将破坏了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原则。
于是各种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乳防便流行于各种庄重而尊严的场合。
当然这些并不是午夜中的女人所要想的。她庆幸她和她丈夫低调的职业没有将他们卷进需 要暴露身体和隐私的漩涡中,他们所以还能过着他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在明亮的午夜她等着睡意的降临。她相信这也是天意,自然而然的,你不能强迫生命中的任何的一种存在的状态。她像所有午夜中的女人那样轻轻地躺在丈夫身边。她的身 体紧挨着男人的身体,所以她才能看到男人正在变得花白的头发。当然她从不怀疑教授的魅力,也坚信在他们十几年的生活中,教授从没有停止过他快乐的外遇。很多年前她曾为此而疯狂地和他争吵,但既然如今已经日薄西山,成明日黄花,她也就不再纠缠教授的那些物理激情了。她知道那是必然的。
其实这也恰恰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因为是她首先打破了她和教授之间性生活的那种和谐与平衡。她曾经为此而烦恼不已。不明白那些小说或者电影(尤其是法国电影)为什么总是讴歌那些年轻的莋爱,为什么就没人去表现:当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正在慢慢丧失他的性能力,他的痛苦和悲哀将会是怎样的深邃?他需要怎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斗争,他需要以怎样的勇气来承认这个“昨日不再来”的现实?
女人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想再要身边的这个男人了。是因为太熟悉了?
因为每天在一起?因为没有了新鲜感没有了刺激?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生理机能没有了?她已经行将就木?是的她从此一点愿望都没有。更不要说原先的那种激情。面对教授姗姗来迟的衰老,她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抵挡并推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