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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柘枝引-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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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即将过去,又将迎来樱花盛开的日子。如果有机会,真想请你来我的家乡看一看,那漫天的樱花雨,美丽无比。若是没有战争,两国友好相处,彼此和睦往来,那该多好。
  我要回家去了。离家太久,都忘了樱花的颜色。樱花,应该是红色的吧,就像是身体里流动的鲜血,那样的绚丽壮美。
  雅书,等到战争结束,你一定要来我的家乡,试试我父亲的茶道,尝尝我母亲做的寿司,还有我的弟弟妹妹,离家的时候,他们依旧是个孩子,如今应该长大成人了吧。
  你永远的朋友:松崎清子”
  一张画纸掉落在地。林雅书捡起一看,是那日她在松崎清子房里看到的樱花图。原本的素描已经添上了颜色,斑斑驳驳的,是一片沉默闷杀的红。
  这是松崎清子的血。她在菰城的寓所里剖腹自杀。
  松崎清子死后,王敬轩被抓到日军司令部。林雅书这才知道,原来之前都是松崎清子替他们担着,所以才未受到侵害。如今松崎清子一死,日军便找上门来。
  王敬轩被拷打,逼他说出古籍的下落。他是富家子弟,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几次昏死过去,但依旧咬紧牙关,不露半点口风。
  林雅书独自撑着这个家,终日提心吊胆,生怕日本人还会做出什么。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这是日军最后的猖獗,苟延残喘,临死前的挣扎。他们熬过了最难的日子,终于等到日军投降的那一日。
  王敬轩回到家里,已是没了半条命。他笑,对林雅书道:“我这个书痴,也总算做了一回英雄。明杰回来,也不会觉得我懦弱。”
  原以为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却又迎来内战。王敬轩身子太弱,已是成了废人,稍微走几步,便出一身虚汗,无法干活。林雅书把家里的事托付给沛儿,自己一瘸一瘸地去菰城的一所学校里当代课老师,勉强换得一些钱,填补家用。沛儿一直在等待丈夫的归来,如今日本人走了,她的丈夫依旧没有回来。林雅书也一直在等明杰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明杰的任何消息。直到新中国成立,她才听说,明杰参了军,加入了□,在军队任职。此外,还有她的二姐林雅棋,二姐夫张道恒,以及陈少卿的弟弟陈少华和他的妻子兰儿,如今都是政府的官员。
  听到陈少华的名字,她又一次想起陈少卿。如今,陈少卿离开了大陆,她和他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从此,山水相隔,天各一方。
  或许,这就是命运。在历史的潮流之下,一个人实在太过渺小,无力抗争。
  林雅书的女儿明慧嫁给了沛儿的儿子。若是在过去,别人一定会说明慧委屈,便宜了魏东这小子。但如今,时代不同了,人人都是魏东愚蠢,怎么取了明慧这样出身的人。好在魏东是个实在的人,与明慧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经历了艰难困苦的时刻,亦是真心疼爱明慧。小两口在工厂做工,自力更生,日子过得也算是不错。
  林雅书心想,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今后应该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她没有过多的奢望,只盼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她撑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累了,想要停歇,想要休息。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场暴风雨正在悄悄地酝酿,即将袭击。

  第三十八章

  似乎早就有了预兆,接连的天灾人祸,就连号称鱼米之乡的菰城都出现饿死之人。随即几次大事件,拉扯着形势的走向,渐渐步入一个狂躁的时期。这场文化的革命,席卷整个中国,挡住前进的脚步。
  王敬轩和林雅书被拉出去批斗,他们是“地主”和“地主婆”,“欺压人民的资本家”。一切都能忍受,但当林雅书看到明杰的时候,她落下了眼泪。
  明杰随军去了朝鲜,遇到美军的毒气弹,身受重创,连牙齿都掉光了。因为出身,他亦被打倒,极力与父母撇清关系。他一脚踢在林雅书的身上,林雅书摔倒在地,痛得连呼吸都困难。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冷漠的脸,心里坍塌了一大片。在这个混乱的年代,人心变得扭曲。
  深夜,王敬轩与林雅书相互搀扶着,步履艰难,往家里走去。林雅书的腿剧烈疼痛,这是多年的旧伤,为了救明杰而中弹。她的泪又落下来,她的儿子,多年未见的儿子,竟然送了她这样的见面礼。
  前边人声嘈杂,似是一群愤怒的青年聚集。听得他们高呼口号,神情激动。隐隐约约的,听见“藏书楼”三个字。林雅书听住了,转头看王敬轩,他亦是一脸严肃。两人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是那群青年商议着破四旧,竟要烧了藏书楼。
  王敬轩急了,跺脚道:“真是作孽。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他们居然要毁掉。”说着,扶着林雅书,让她靠着墙坐下,然后道:“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林雅书的腿是瘸的,一拐一拐的,赶不上王敬轩。她扶着墙,极力往前赶,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心急如焚,生怕王敬轩出什么事。
  江南的夜,是那么的静,一片死寂,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其实声音是有的,只是林雅书听不见,她的耳鸣声盖过了一切,茫茫然的,惦记着王敬轩的安危,拼命赶路。
  远远地,看见人群聚集。火把的光下,王敬轩躺在地上,被众人殴打。“他是资本家,剥削我们无产阶级”,“封建残余的毒瘤必须被割除”,口号声一阵盖过一阵,人们面目恐怖,仿佛是鬼一般狰狞。
  林雅书扑过去,挡在王敬轩的身上。拳头如雨水一般落下,打在她的背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听见王敬轩依旧喃喃地说道:“不能烧……这些都是宝贝……烧了如何面对祖宗……鬼子来的时候没有烧……怎么现在反而保不住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停止殴打,渐渐散开。林雅书瘫倒在地,咬着牙,支撑着自己,让自己坐起来。她抬头,见几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面前。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传达总理的指使,保护这座藏书楼,使得古籍免除劫难。
  人们渐渐地离开,只剩得林雅书和王敬轩两个人。林雅书朝王敬轩爬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唤道:“我们回家吧。”但王敬轩只是喉咙里咕嘟了一声,无力说话。林雅书抬起王敬轩的手,将他背起来。他已经是这样的瘦,皮包骨头,生命渐渐地从他的身上流失。林雅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背起,一拐一拐地,艰难往家走去。
  王敬轩靠在林雅书的肩头,气若游丝。林雅书忽然想起幼年的时候,王敬轩背着她,带她回家的场景。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童,那时的王敬轩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之子。仿佛是一瞬,却又是几世。如今的她背着王敬轩,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家走去。她觉得他渐渐地变沉,想起人死了就会变重的传言,不由得害怕起来,唤道:“轩哥哥,我们快要到家了,你千万别睡着。等到我们回到家,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他终究是去了,在她的背上,停止了呼吸。
  多年时候,每当林雅书想起那个夜晚,便沉默许久。在那个年代,她失去了太多。二姐林雅棋被称作是伪政府的特务,折磨致死。二姐夫张道恒传播糜烂文化,毒害人民心灵,亦被批斗,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陈少卿的弟弟陈少华被关在牢里,活活饿死。兰儿受不了刺激,跳楼自杀。
  当这场风暴过去,每个人都仿佛蜕了一层皮。伤口疼痛,却无力呻吟。接下来的几年,是快速的变革,发展的迅速令人惊讶。
  街上的汽车多了起来,马路变宽了,车水马龙的,空气变得差了。一幢幢楼房建造起来,城市便得高了,天空变得狭窄了。人们的衣服款式新奇,穿在身上显得那么奇怪,全然没有过去的韵味。大家似乎都很急,急匆匆地赶路,急匆匆地说话,急匆匆地工作,仿佛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们一般,节奏极快,令人喘不过气来。各种新奇的东西涌现,灯红酒绿的诱惑挑战着人们的极限,什么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什么气质典雅的大家闺秀,全都不时兴了。金钱和权力成为人们欲望的中心,房子和车子成为人们奋斗的目标。
  林雅书搬离了弄堂里的老屋,随着女儿女婿住进单元房。她已经老了,又瘸着腿,行动不便。经管这么多年过去,年轻时的冷淡性子依旧不变。不爱看电视,亦不爱出门,终日待在家里,与书为友。她的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书上的字,即使拿着放大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看了几行便觉得累。外面的世界已经与她无关,她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该是她退场的时候,人生的这场戏即将谢幕。
  老了,终究是老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匆匆而过,看得到自己明日的陌路。她已经目睹过太多死亡,临到她时,她坦然面对,毫不惧怕。这是每个人最终的结局,每个人共同的归路,一切符合自然的规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那么微不足道。
  昏昏欲睡的午后,她迎来不速之客。来者带来洁白无瑕的百合花,告诉她,在大洋彼岸,有位老者在等待着她,渴望在闭目前再看她一眼。记忆似流水一般,冲破闸门,哗哗地流泻,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幕又一幕,在林雅书的脑海中回闪。
  是他。他终究还是来找她了。

  第三十九章

  飞机在大洋彼岸着陆。漫长的旅途,使得她疲惫不堪。人流涌动,声音嘈杂,她的耳鸣声一阵一阵回响。坐在轮椅上,由外孙女推着来到出口处,她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举着接机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林雅书。
  轮椅在那年轻女子的面前停下。年轻女子的面容如同春日盛开的娇艳花朵,弯下腰,笑着问道:“请问您是林奶奶吗?”林雅书缓缓地点头,淡淡地说道:“是。我是林雅书。”那女子说道:“我爷爷一直在等您。”
  出了机场大厅,日光从头顶直直地照射下来,令人眩晕。檀香山的夏天,与她习惯居住的江南水乡有太大的差别。她的眼,由于年老而视力减退,光线照耀之处,皆是白花花的一片。林雅书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老。打了那么多证明,经过那么多手续,从中国的江南水乡飞往美国的檀香山,仅仅为了再看他一眼。
  两个年轻女子扶着她上车,一个是她的外孙女,一个是他的孙女。林雅书走路的时候有些艰难,她的腿是瘸的。林雅书的手搭在那两个年轻女子的手上,更加凸显出她的苍老。她的手是那样的瘦,皮肤干涸,皱巴巴地浮在骨头之上,血管老化,突兀地凸起,血液缓慢而沉重地拖淌。老年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地布满她的手。亦有细小的蜘蛛痣,悄无声息地显现。
  就在这一瞬间,林雅书想起记忆中自己的手,白嫩的肌肤,柔软的手心,细长的手指,宛若葱根。那时的她,双十年华,身穿纯白色的洋装,黑发如丝,目光清凉如水。她亦记起陈少卿的脸。几十年来,她第一次那么清晰地记起他的脸。她原以为她已经忘记,却发现记忆依旧清晰。他就站在那里,笔挺的军装,英俊的容颜,深沉的眼眸。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地唤着:“林小姐。”
  她没有看他,只是背对着他,淡淡地说道:“请你放开我的手。”
  汽车在医院的大门处停下。她坐着轮椅,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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