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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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雅书靠在王敬轩的肩膀上,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暖香,是她自幼便熟悉的味道。她觉得安全,渐渐镇定了下来。“轩哥哥,我总是做着同样一个噩梦。梦中的我,依旧是那个九岁的天真孩童。那时,部队一路北上,时常遇到战争。枪林弹雨,似乎成为家常便饭。一次,部队突然需要转移,父亲忙着公务,母亲照看我们姐妹。时间甚为紧迫,母亲神情焦虑,内心急促,她手忙脚乱地,略微收拾了行李,招呼姐姐和妹妹上车,却把我遗忘在驻地。看着人们急匆匆地从我的面前跑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我。渐渐的,四周安静下来,渐渐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哭,只是等,等了很久,从清晨等到正午,等到我的脚站得酸痛,终究是站不住,顾不得地上的灰尘,就那么瘫坐下来。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大舅舅带着一小队兵,回来找我。是黑暗中的那道光,拯救了年幼的我。我们骑马,疾速赶路,想要追上大部队,可是在中途遇到到了敌兵。双方交火,中国人打中国人,争夺地盘和利益,不亦乐乎。突然,日本人的飞机开过,投下许多炸弹。炮弹的轰隆声中,大舅舅向我跑过来,呼喊着我的名字,让我躲起来。一个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弹片飞溅。我看着他,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脑袋被弹片削去半个,只留得半个在脖子之上。他的血,混合着脑浆,淋在我的头上,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渗入我的眼中,刺痛至心。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的样子。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眼球凸出,目光空洞,极其恐怖。他嘴巴微微张着,似是要嘶喊,却喊不出声音。这一幕,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久久无法消逝。”
王敬轩轻轻地拍着林雅书的肩膀,他没有说话,但他身上沉稳的气度让她平静下来。想起那段经历,仿佛就在昨日一般,林雅书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心悸恐惧。
“我受到惊吓,晕了过去。醒过来已是黑夜,天空是一团黑,没有月亮,亦没有星星。四周只剩下死尸,混杂着各种味道,血腥味,火药味,腐锈味。一片死寂,偶尔有山风的呼啸声,仿佛是那些死去的无名将士,憋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发出的呜咽之声。我开始哭,哭声在无人的野外回荡,对面远远的传来回声,似是另一个我,亦在为我哭泣。哭累了,嗓门嘶哑,发不出声音。疲惫到几点,便在大舅的尸体旁睡过去。他已经变得冰冷僵硬,而我却不觉得害怕,心里相信,他依旧会保护着我。天亮之时,我又醒过来,揉着眼睛,在晨曦中看见野生的百合花。充斥着腐臭味的战场,几株百合花静静地开放着,洁白无暇,干净纯真,不沾染一丝血腥。这时,我的二舅舅带着兵来找我们。他救了我。带着大舅舅的尸体,我们最终赶上了大部队……”
说完这番话,林雅书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底的那份沉重,立即轻了许多。这么多年来,林雅书第一次向别人诉说自己童年的阴影,困扰着她多年的梦魇。她一直把这段回忆埋在心中,不愿吐露,其实是无人可以诉说,她无法说出口。然而,如今面对着王敬轩,她却可以诉说一切。因为他是她的轩哥哥,曾经那个背着她回家的男孩,她信任他,如同家乡郊外古庙门口的那颗参天大树,坚定盘桓。
林雅书的泪涌出来,无声地滑落,她终于可以哭出来。她靠着他的肩膀,火车声隆隆的,微微晃动,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她是天真且无力的婴儿,在他的身边,她觉得安全,迷迷糊糊地睡去。他看着她的睡颜,小小的圆脸,尽管经历了那些事,她依旧带着稚气。尽管她已经长大,但在他的眼中,她不过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她睡熟,呼吸安慰,靠着他肩膀的脸渐渐滑落。他伸出手,托住她的脸,动作轻微,生怕弄醒她。林雅书的脸枕在他的手心,睡得安慰。十年来,她头一次睡得这么沉稳,没有梦魇,没有恐惧。
火车疾驶,一路往南。很快,便到了江南。
第二十三章
这是江南的城。水网密布,分不清是水绕城,还是城抱水。船儿在水面上飘着,摇摇摆摆。水波从船沿荡漾开去,柔柔的波纹,水声细微。
林雅书坐在船舱内,望着岸上的景致。王敬轩坐在她的身边,无言无语,温和沉稳。火炉散发着热气,暖暖的,映着些许红光。上面架着的铁丝网,摆放着几只红薯,已是烤得喷香。船老大摇着桨,吱呀吱呀的,似是催眠曲。这是江南的冬日,静谧的,安详的,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忧愁,渐渐地融入水乡悠长的梦中,一瞬间便转了几世。
船儿缓缓地行着,看岸上的白墙黑瓦,似倒退着播放的电影。又见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古老苍恒,布满蔓藤,从他们的头顶掠过。靠近,接触,远离。林雅书淡然的面容,心里确实激动得差点哭泣。这是她的家乡,她终于回来。闻到熟悉的味道,江南水乡特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溶解在水波里,沁入每一个江南人的心底。
缓缓地,在岸边停泊。王敬轩先上岸,然后伸出手,扶着林雅书。林雅书踏上青石台阶,它们被流水冲刷得光滑剔亮。她抬起头,看见林府那一大片雪白的墙。大门口,站着她的姐妹们。还未等她开口,林雅棋便跑了上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道:“三妹,你终于回来了。”林雅书被林雅棋抱得那么紧,她靠在二姐的肩头,看见四妹林雅画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拿着帕子,默默地拭泪。林雅棋松开林雅书,又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泪光闪闪,道:“三妹,你瘦了。这些日子,想必是吃了不少苦。”林雅书摇头,说不出话来。
大姐林雅琴穿着貂皮大衣,头发烫成最时髦的发式,踩着高跟皮鞋,走上来笑道:“三妹,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不知有多么挂念你。好几次都想你想得哭了出来,想要打发你姐夫去北平找你。”说着,又对王敬轩笑道:“敬轩,真是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要不是你,我家雅书也不会这么快就安然无恙地回来。快进屋坐坐吧。”一面说,一面热情地往里面请。王敬轩淡淡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顺道陪雅书一同回来而已。雅书才回来,必定想与家人多聚聚,我便不打搅了。舍下也有事,得回去料理。”林雅琴哪里肯放,极力挽留。林雅书知王敬轩的性子,面对林家人的感激和殷勤,他只会觉得尴尬,坐立难安。但她被林雅棋拉着,不住地问东问西,没有机会替王敬轩解围。终究还是林雅诗嚷道:“大冬天的,站在外面都不觉得冷吗?大姐,轩哥哥既然家里有事,你强留人家,不是给别人添麻烦么,还是让轩哥哥回家去吧。要谢,也不再这一两天,来日方长。二姐、三姐、四姐,咱们别站在这里喝西北风了,快进去吧。”
与王敬轩告辞,看他上船,继续前行。江南的河便是江南的路,江南的船便是江南的车,河道四通八达,船儿通往各方。
进林府大门,便见沛儿站在轿厅的柱子下,已经是哭成一个泪人。林雅书也不免心酸,沛儿自幼便服侍她,说是丫鬟,其实也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招手,唤沛儿过来,拉住沛儿的手,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沛儿的眼睛肿得似两个大核桃一般,哭得太利害,不住地打着嗝。林雅诗在一旁看了,不免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林雅棋听见林雅诗的笑声,转过头,瞪了她一眼。林雅诗吐了吐舌头,用手捂着嘴,依旧忍不住笑。
懿德堂上,林老夫人和林印光夫妇早已坐在那里等候多时。再见自己的孙女,林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将林雅书搂进怀中,不住地唤着心肝肉。林雅琴站在一旁,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垂泪道:“三妹在外的这些日子,不要说奶奶担心,就连我也是夜夜牵挂,无法入眠。”林老夫人端详着林雅书的脸,道:“孩子,你受苦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回家了。在这里,谁都别想欺负你。”林雅琴亦道:“妹妹,你如今在自己家里,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跟姐姐说。”林雅书长这么大,从未受到如此关注。大家都围在她的身边,问寒问暖,关怀备至,她反而是有些懵,怔怔的,也不知该说什么。林印光站起身来,背着手走过来,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回来就好。”孔希言坐在一旁,道:“长途跋涉,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吃饭。”林雅书点头,应了一声,告退离去。
林雅书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依旧如同她去北平前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书桌上摊开的书本,书签夹在那一页,是她未读完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暖暖的,严冬已过,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桌案上的玻璃瓶是空的,里面没有白色的百合花,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什么。林雅书坐在自己的床上,用手抚摸着松软的床,手指触碰着床单,这触觉那么真实,她回家了。
“三姐。我有事要问你。”林雅诗从门外探头,坏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坐在林雅书的身边,轻声地问道:“你跟那个陈少卿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呀?”
林雅书听到陈少卿的名字,心微微地提了起来,淡淡地一笑,道:“我跟他之间并没有什么。”
“还说没什么。”林雅诗不相信,道,“如果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放我们走,还把你留在他身边这么久。我想,他一定是喜欢你,对不对?”
林雅书低头不语。她想,自己这段日子与陈少卿的相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许多。他做事,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太多的原因,也不会顾及太多。而她,只是一心想回到南方,回到自己的家,也没有想过其他的事。
林雅棋从门外走进来,把林雅诗拉到一旁,使了一个眼色,阻止她,不让她再问下去,怕勾起林雅书的伤心事。林雅棋担心林雅书受了不少委屈,不想让她再次回想起。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希望我留在北方,但我拒绝了。他还是尊重我的,并没有对我怎么样。”林雅书淡淡地笑道。她站起来,走到林雅棋的身边,伸出手,握了握林雅棋的手,笑道:“二姐,不用担心,我什么事都没有。真的。”她又转过头,捏了捏林雅诗的鼻子,笑着说:“还有你呀,坏丫头,别瞎猜啦。”
“唉……好失望啊。我还盼望着陈少卿能够成为我的三姐夫呢。那我就可以到处炫耀一番了。”林雅诗翻过身,仰躺在林雅书的床上,“不过,三姐,我真羡慕你。那不是别人,那可是陈少卿啊,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对象,使尽法子,只为能够跟他说一句话。你知道么,那个沈总长的女儿,只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派对上跟陈少卿跳过一支舞,她就一直挂在嘴边,吹牛吹到现在。我真是受不了她。不过这次,我可以把你的事说给她听,气死她。”
“你可别瞎说。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已经回来了,以后不会在跟那个陈少卿有什么交集。”林雅书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一时,林雅画也来了,柔柔弱弱地坐在一旁,缩着两只小脚,讪讪地笑着。姐妹们聊了一会儿,吃着点心,温暖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