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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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身上盖着两个黑戳。总有人拿他们说事,对她指指点点,讲东道西,她自己也总是自觉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着心理重负,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比别人少,对种种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5)
“这种滋味你最明白。”
刘克服说是的他知道。
苏心慧还讲到自身性情。本来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当年曾经有人告诉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当个事。那人有权势,指着办公室后边的一张长沙发向她示意,说把门关上,半个钟头就够,没人会知道。以后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她怎么能接受这个?当时站起身打开门就走掉了。这以后当然要什么没什么。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为阴影所苦,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来,终于有了今天。这是因为应县长。
“无论如何我牢记不忘。”她说。
刘克服表示理解。
苏心慧说,湖内这件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本来已经了结了,忽然又闹腾起来,这是有问题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应远县长。
“明白吗?”
“不会的。”刘克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离开湖内之前,林渠带调查组去山前村,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同时看望断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后被接到母亲和继父家里。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为孩子治伤的沉重债务,生活尤其艰难。男孩的母亲叙说情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觉,他在院子里玩得很高兴,已经学会用两个光秃秃的手臂夹一根细树枝,把一条毛毛虫挤进围墙的缝隙里。临走前,组长林渠带头拿钱给孩子的母亲,大家有的两百,有的一百,纷纷表示同情和慰问。一行人里仅刘克服一毛不拔,因为身上恰没带。他掉头走出门去。
两天后调查组回到县城,隔日汇报。县长应远亲自听,政府办、监察局、农办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调查组全体成员依例出席,由组长林渠汇报。刘克服坐在会议室后排位子,听得胳膊不住发抖。
汇报稿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调查组成员讨论时各自发表过意见,然后就由组长定夺。林渠办理信访事务经验丰富,他知道怎么办。刘克服在组里很低调,因为苏心慧交代过,一切听林主任的。刘克服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借用人员,当然谨遵上命。他在讨论时没多说,只讲过一点看法,认为反映问题应当尽量客观。
他没想到林渠那般厉害。汇报挂炮事件还基本客观,讲到死人就变了。林渠说调查组经过细致走访,认为郑菊自杀的原因主要两条,一是家庭纠纷,二是病患严重。郑菊老人爱孙心切,为了孙子的医药费,她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孩子的生母继父都吵过架。事发前一天,郑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继父要钱无果,被赶出家门,双方都说了重话。老人骂自己的前儿媳,说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给你看,让你们管去。阿福的继父则骂她:“老疯癫”,对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确实也有病,除多种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经“失心”,也就是发过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执,走极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关系。
刘克服参加了整个调查过程,他知道死者郑菊跟家人确实都吵过架,阿福的医疗债务,主要承担者是其生母和继父,其两个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负担了部分。老人后来不听家人劝阻,坚持上访,还屡屡向他们要钱,纠纷更甚。自杀前一天,老人在赶集后确实去了山前,主要却不是要钱。她是听说县长在湖内,要阿福的母亲跟她一起去乡政府拦人告状。阿福的继父反对,认为白费功夫,而且还要花钱。双方因此口角,彼此说了重话。死者身体状况不好,性急固执,旁人以“癫”称之,这是事实,但是她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言谈正常,绝非神经病。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6)
林渠汇报的都有出处,他没有编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实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绘的图像便不再完整。被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则是与县、乡官员有关的内容。他说老人郑菊到乡政府上访,被乡干部劝离。乡干部不了解老人与家人口角的情况,没有深入疏导,因而未能及时阻止其自杀。
结论就是老人自杀主要由于个人原因。乡干部也应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应远县长问:“调查组成员有什么补充的?”
没人回答。这就是说没有其他补充。
汇报之后询问有无补充是惯例,该说的由组长说,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场中人个个清楚。那天也怪,应县长询问过后无人发声,已经可以了,他显得格外慎重,竟然又来了一下,一一点名,还问各自有何补充。被县长点到名的都应一声“没有。”最后县长说还有一个谁?小刘,刘克服?在哪里?
刘克服站起来,说在这里,然后又坐回座位。以为这样就行了,县长却没放过。
“你说,有什么补充?”
刘克服没说话。
“有?说吧。”
刘克服脑子一热就张嘴了。一时结结巴巴。
“有,有一个张富贵。”他说。
他说了情况。张富贵是个卖豆腐的,为现场目击农民。张富贵听到副乡长陈海骂郑菊“老癫泡”,看到陈海握起右掌的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挥乡干部把郑菊捉猪一般拖走。半小时后郑菊在乡政府围墙外喝了农药。
应县长厉声喝道:“林渠!这怎么回事?”
林渠说他了解过了。张富贵跟郑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张这么讲可能别有目的。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与在场其他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刘克服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参与拖走老人的乡干部。”
应县长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去再查,给我搞清楚。”
县长拂袖而去,苏心慧立刻跟着追出门。会议室里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离开,居然个个不出一声,不一会儿走得只剩刘克服一人。刘克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呆坐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苏心慧忽然又走进门来:她的笔记本还丢在会议桌上。
她看着刘克服,却不说话。刘克服问:“刚才我不该说吗?”
“我怎么交代的你?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说林主任汇报有缺漏。他觉得今天应县长特别慎重特别认真,逐一点名,再三询问,指着要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实反映哪里对得起县长,自己哪会心安。
苏心慧说刘克服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刘克服不服:“我没讲半句假话。”
苏心慧说她真后悔。不该让刘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她说。
刘克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举了起来,用尽全力,举到了齐肩膀高。
他说他发觉自己比那个阿福幸运多了,这胳膊还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两条断臂,夹着树枝在院子里玩,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当时他实在看不下去,立刻就把眼睛转开。这孩子失去两手,现在又失去奶奶,今后日子怎么过呢?那天在湖内集市上,老女人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抓住,老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现在这张老脸还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小孩残了,一条老命没了,两个人都很卑微,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么了?林渠他们凑了钱,他没有,铁公鸡一毛不拔,只好给点其他帮助。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苏心慧跟他谈的话,他认为事情挂不到应县长身上,但是确实跟陈海有关系,就这么一笔勾销,对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7)
苏心慧说刘克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能为男孩和死者讨到公平?
刘克服说他没为谁讨,是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说话,因为县长点名,也因为自己忍不住要说,没治,不能怪人家领导。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体验,痛感人应当平等,社会应当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残疾,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应当是平等的。这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怎么总是很难做到?他人微言轻,自知做不了什么,但是一旦遇上,这胳膊无力,却会抽,一阵阵抽痛,那就很想要做点什么。
苏心慧不再说话。她拾起笔记本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刘克服在办公室加班,调查组已定第二天一早动身二下湖内乡,他翻看所有记录,略做准备。忽然吴志义走进门,在他办公桌上敲了敲,也没多说话,把右手举起来,用指头指了指天花板。
应县长招呼。刘克服赶紧收拾东西,跑步冲上顶楼活动室。应远已经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运动短裤,挥着拍子独自热身。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刘克服感觉异样。县长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机,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但是没有。看到他,应远下巴一抬,示意他准备。刘克服往桌边一站,那边的球就发过来了。
那场球打得很凶。刘克服使劲吃奶之力拼抢,始终打不上去,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加上县长在政府大楼这里特别得心应手,狠狠把刘克服压在下风。刘克服感觉到对方的强大气势,他竭尽全力,没办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时,县长把手一摆,让刘克服走人。什么都没说,如此结束。
第二天林渠带调查组再次前往湖内。还是那些人,还用那辆面包车,还在机关院内大榕树下集合,但是气氛大为不同,一路上车里静悄悄,没有人跟刘克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
此行让刘克服大出意料:张富贵改口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阿福的其他亲属也一样,不再咬定乡干部打骂老人,只说他们并不在现场,都是听张富贵讲的。人已经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认真,吩咐详细记录几个人的谈话,让他们各自按手印确认,还要调查组成员在记录上一一签字以示无误。
刘克服不愿签字,他说不能就这样。当事者突然反悔,情况不正常。
林渠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规劝。林渠说他知道刘克服要面子,想搞出点东西,免得被认为多嘴多事。但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刘克服说应当把事情搞清楚,应县长在会上一再强调。
林渠说刘克服没明白领导的意思。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办清楚。什么叫办清楚?大家说法一致,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应县长在汇报会上,为什么指名调查组个个发言?那是表明他特别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绝无异议。县长这么大的领导,哪里会吹口哨请乌鸦多嘴?陈海一个副乡长算什么?没有谁非保他不可,问题是可能连带出现其他情况。假如陈海真的动过手,这陈海是为了谁?为应县长解围。现在出事了,都是陈海的问题,应县长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刘克服说这两回事,县长又没有打人。
林渠说别犯傻,没那么简单。不说领导那头,老百姓这头同样也有其他道理。刘克服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