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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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土坡,李超兰回头望了几次,不见彭石贤跟上来,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放慢了,要不要去找张部长,这时又让她好生地犹豫。她对眼前的事情有过许多的设想。张部长是小镇人,彭石贤叫他炳哥,她以前还曾去他那里吃过饭。他说他认识青姑妈,在一起干过革命,现在找他帮忙他能不帮?而她要求入团,担任课代表,这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是郭洪斌想借此机会来欺侮诱骗她。她有什么错?她绝对没有一点儿的错,一开始她就看透了郭洪斌的坏心眼,并决心与他作斗争,在关键时刻郭洪斌并没有得逞,现在郭洪斌还在威胁他,企图以不让入团的手段来要挟她,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她决不会屈服,正义在她这一边。张部长是县政府的干部,怎么能不支持她?她叫彭石贤一块去,就是要当着张部长的面说明白这些事,让彭石贤了解,她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让人欺侮的人,就算这团入不了,她也不能不把少女的清白讨回来!偏是这个彭石贤非要在路上问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么?
但是,她又想,真去了张炳卿那里,这事就一定能说得清么?如果张炳卿对她说的话不相信,或不完全相信,那又该怎么办?既使他相信了,把情况反映到校长那里,如果校长要包庇郭洪斌又能怎么办?就算校长不包庇,如果郭洪斌不承认,甚至还要倒打一耙,说是她自己想入团去讨好领导,那就会更加说不清,这毕竟是无人出来作证的事呀!
李超兰想到这里,脚步便停住了,一回头,见彭石贤从土坡那边露出身影来,李超兰连忙躲到路旁的一个草棚里,那是农民堆放土肥的地方,她不希望与彭石贤一道去张部长那里了。
彭石贤从草棚屋旁走了过去,李超兰望着他远去了近百米地段,又忍不住叫住他:“石贤,石贤。。。 ”
彭石贤听到李超兰在后面的招呼他,感到纳闷,他便不应声,低着头往回走,他站在了李超兰面前,仍一言不发。
“我不去城里了。。。 ”李超兰低声说,她见彭石贤马上转身便准备回学校去,又不无抱怨地,“慢,别急嘛,这期来,你对我总是爱搭理不搭理的。。。 ”
“是谁爱搭理不搭理?”彭石贤心里同样有着抱怨,“反正随你去说好了!”
“郭洪斌故意阻拦我入团。。。 ”李超兰的眼泪竟一下直淌出来,她抹了几把也没止住,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
彭石贤却不很同情,他以为这就是女孩子的软弱了:“哭有什么用?这团入不了便不入,有什么稀罕。。。 你真是!“
李超兰很伤心,她的委曲无法向人倾诉,彭石贤不能理解她此刻的心绪,她也不能让彭石贤了解,她擦着眼泪,身子靠着了彭石贤,像只受伤的小羊羔。
“你刚才不是急着要去城里?怎么又不去了?”彭石贤问李超兰,两人在草棚屋里坐了下来。
“我本来想去找张部长,”李超兰决定把内心深处的伤感遮盖起来,“有政策说,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可他为什么不让我入团?”
这话略去了郭洪斌欺侮她的所有细节,可也不假,郭洪斌确实是乘了她出身不好之危,彭石贤说:“你想让我去替你求炳哥?那也没有什么用,他怎么会管到你和我这些小事情上来?他也只知道说些大道理!”
“可怎么办呢?”对于这个问题,李超兰其实不需要回答,她知道谁也给不了她的办法,她这一问只是想表明,现在不去找张炳卿,是听从了彭石贤的意见:多么可怜而又聪明的女孩子!
“入不了便不入得了,”彭石贤自己对入团的事也只能抱着这种态度,“我们回学校去吧!’
李超兰一度设想作个与邪恶搏斗的英雄,这个梦幻到此黯然破灭。从草棚屋里出来,李超兰跟在彭石贤的后面,两人似乎都没多少话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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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彭石贤来说,中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既短暂又漫长。因为整团,学校提前放假,期末考试匆忙草率地结束了。那几天正遇着大冰冻,许多学生的手脚生了冻疮,有的肿得像个腐烂了的萝卜,痒得出奇,彭石贤有两科考试没有完卷便交上去了,他与人说:“捞个六十分足够,免得走白专道路。”
彭石贤不打算回家,暑假里在小镇招惹上的麻烦事还没有平息,他接到龙连贵的来信,说那位社长扬言,谁反对他就抓谁的反革命,在农村里,他要这么讲也奈何不得;信中还说,申学慈回过一次小镇,但他们没有见面,能少招惹是非就少招惹是非为好;信中也说到了他的腰伤,一遇阴雨就隐隐作痛;李超兰作为青年积极分子被吸收参加整团学习,见不上面,所有这些都让彭石贤心意冰凉,便不愿回小镇了。彭石贤写信告诉家里,说寒假很短,打算留校。可是,第二天,学校突然宣布,为了保证整团学习的顺利进行,其他学生一律不得在学校逗留,彭石贤找了郭洪斌几次,说他家住山区,现在正是大雪封山,无法回去,请求学校作例外处理,并夸大其辞地描述了那翻越大山的危险性,但郭洪斌根本不予理睬。没有办法,彭石贤便只能到校外寄食了,好在母亲给他寄来做棉衣的钱还没有花掉。
彭石贤后悔不该得罪了猴头,那次猴头让他参加秘密组织,怎么说也是一种信任,但由于当时自己情绪不痛快,便拿他撒气了,结果两人虽然也还交往,但说话多是相互讥诮挖苦,彭石贤本想去他家呆过这个寒假,却不便开口。这天早上,彭石贤去街口吃米粉回来,正愁着这样下去很难捱到开学,恰巧遇着了猴头,他问:“你怎么不回家?”彭石贤说:“怎么回?遇上大雪封山,你让我去喂狼喂虎么!”猴头笑了起来:“别哄小孩子,偏是你回家就一准遇上大雪封山,还正巧遇上狼和虎?”彭石贤听猴头这么说话,只得回他:“我回不回家碍你什么事?没人求你什么!”猴头却说:“我倒想求你呢──你如果真不想回家,便上我家去过年好了。”
这样,彭石贤在猴头家度过了一个寒假。农村生活太艰苦了。许多人家每天靠萝卜白菜抵一餐或两餐饭,猴头家只在大年三十才吃上了一小钵大煮肉。
新年里,彭石贤还随猴头去了他舅父家一趟,他舅父家远在湖区,离县城约两百多里,前一天晚上顺水放个通宵的“夜划子”,第二天下午便可到达。彭石贤没有打听猴头舅父的姓名,只听那里的人叫他“邹福爹”,或者是“周虎爹”吧,反正这在他们的乡音中没有区别,他有两个女儿,小女已经出嫁,大女儿留在家里,是个聋哑人,他自己也有点口吃,很少说话。猴头去舅父家是为了筹措来期的学费。这家人很穷,心眼却好。他们把床铺让给客人,自己卷着条被子去草楼上睡。这里的柴草比山区贵重得多,多数人家没有火烤,幸而天气意外地放了晴,每天,猴头帮着舅父去砍芦苇,彭石贤在屋里呆不住,定要跟着去。猴头很内行,他舅父砍一大担,他也能砍不小的一担,彭石贤却不行,再努力也够不到他的一半,而且,大片的芦韦被削成了斜口锋利的芦茬,第一天,双手双脚便被拉开了十几道血口子,第二天猴头的舅父叫石贤别去了,石贤不便说话,如果硬跟着去,也许人家会觉得添了累赘,可不去又难过日子,猴头看出了这点,便让石贤跟那个聋哑姐姐去挖蒲荠。蒲荠种在田里,得用手指从泥里一个个抠出来。风不停地吹,一会手脚便冻麻木了。聋哑姐姐比比划划教彭石贤怎么挖,回家的时候,还把她挖的蒲荠放些在石贤的筐里,她大概是觉得石贤挖得太少,怕让别人见着笑话吧,真能体谅人!
彭石贤很少与人说话,常常立在侧门边望着近处的荒草,远处的湖水发呆,他的心也与这荒凉,空荡,寒冷的野地一样,他为见不到母亲与小镇的亲朋感到失落,也为了解不到李超兰等人整团的情形而莫名惶惑。
快开学了,在归来的路上,猴头的心情极不畅快,彭石贤以为他是没有筹措到学费,快近县城,猴头却告诉石贤,他原来的班主任,那位成了右派的生物老师死了,他是猴头表姐家的邻居。彭石贤想起来,猴头有两次去他表姐夫家,都不让他去,于是责怪说:“他也是我的老师呢,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猴头说:“我是不能不去的,上高中的第一期,是他供了我的学费──让我永远欠下他的了!”
原来,生物老师的老母八十多岁,因见不着儿子回家过年,便非让儿媳陪着她去学校找儿子不可,无奈之中,儿媳只得把丈夫成了右派的事讲了,话还没有说完,老人突然倒地,一口气憋着,第二口气便断了!儿子从滨湖农场回来,母亲已经入土,因为农场突击围湖造田,推迟了三天才给假。生物老师悲痛欲绝,去母亲坟前磕头祭拜之后也病倒了,他本来就在农场劳改得骨瘦如柴,猴头去看望时,他已不能言语,几天后也死了。猴头只得把他从舅父处借到的七元钱留给了师母。猴头说着,骤然噤声,用手抹着眼泪,彭石贤也低下头来。
回到县城,学校的整团学习班还没有结束,这学习班在年前办了一个星期,算第一阶段,春节放了五天假。第二阶段的学习原定六天,现在又延长了二天。猴头去学校了解过,听说各支部正在重点帮助一些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学生,曾明武便是其中之一,具体情况却不清楚,从学习室外面望去,只见窗户上都贴满了大字报,现在,人们对那种整人的场面已经不难想象了,彭石贤与猴头没有了议论,但心情却加重了许多。
由于开学日期已到,整团的事不得不告一段落,彭石贤从没有洗刷干净的大字报墨迹见到,有质问李超兰与仇道民究竟是什么关系的,有揭露曾明武走“白专”道路的。一场整团运动,让同学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隔膜起来,虽然会上发言时人人慷慨激昂,但彼此的心被政治烟雾遮盖,他们的声音只是戏剧角色的腔调,并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彭石贤则干脆回避与人接近,一有空闲,便一个人上图书馆去消磨时光,那是全无用心,全无目的的事,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抑郁病人的症状。
春草园诗社瓦解了,荒草坪剩下一片芜杂,经过秋冬风雪的侵凌,更显得凋敝凄凉。彭石贤有时也独自去那里走一转,或坐一会,眼前,这里已经没有了诗情画意可寻。一次,是星期天,李超兰也来了,他们并非事前有约。李超兰也是为了排遣郁闷,他们在一丛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坐了一会。李超兰告诉彭石贤,她在学习班上检讨了谈恋爱的事,对暑假期间去小镇住了十多天的事也作了说明,承认了影响很坏,但这绝对不是某些人怀疑猜测的那种情况,她为自己的纯真作了申辩,她说,至于别人放不放她过关是她没办法的事,好在回家过年时,青姑妈听了她的解释后并没有严厉斥责她,只是有些不高兴。彭石贤的反映颇有些麻木:“你愿检讨就检讨好了。”李超兰终于死了心:“入团的事我没指望了!”
“你先走吧,”彭石贤把目光从李超兰的脸上移开,“让人见着了我们在一块,又会给你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