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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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鹰咽下了什么难咽的东西,就下令了。
(阎秀秀说:当时我真替赵大鹰难受。要我,豁出去淹死,也要自己下水去探路。)
人群经过一番组织开始下水。周汉臣走到个子矮小的江生面前说道:你和我一起过去。江生扶了扶眼镜,脸通红了。周汉臣将江生扛到一肩上,另一肩上又扛起一个最矮小的男生,涉水过河了。
阎秀秀觉得自己个儿高,便勇敢地自己下水了。马小峰小黑豹似的逞着能,手挽手同她一起过河。走到最深处,水淹到阎秀秀嘴边,她慌了。马小峰个儿矮,又不太会水,只顾自己扑腾。周汉臣双肩扛人,转过身走到阎秀秀面前。阎秀秀双手一下搂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像小孩吊在父亲身前一样。周汉臣说:别挡我视线。阎秀秀仰下脸,周汉臣就把三个人运过了河。
周汉臣返身回到岸这边时,看着肖莎莎、眉子、白雪公主这几个望着水畏缩在一起的女孩,说了一句:要我帮助吗?
旁边戴良才一下过来对眉子说:我驮你过去。眉子用目光量了一下,戴良才虽然瘦高仍比周汉臣低半个多头,便说:会淹你的。戴良才说:淹不了你就行了。说着就双肩高高驮着眉子下水了。
周汉臣看着肖莎莎和姜囡囡问道:你们呢?
肖莎莎因为困难而说不上话来;白雪公主因为激动说不上话来。
周汉臣转头看了看赵大鹰,指着面前两个女生说道:我可以吗?赵大鹰在扮演一个撤退在后的领导角色。他虽然站在高处,却很难高大地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将她们扛过河。他对两个女生说道:你们自己定。姜囡囡走前两步,周汉臣将她头冲前轻轻扛到一肩上,又对肖莎莎伸出手。肖莎莎咬住嘴唇别扭地走过来,周汉臣将她扛上另一肩,一左一右像扛着两个羊羔一样下了水。
眉子坐在戴良才肩上,觉出周汉臣喘着气走在后面。水高起来,淹没了戴良才的嘴和鼻子,眉子转回头惊慌地叫起来。周汉臣看了她一眼,说道:坐稳你的。戴良才又从水中露了出来,抹一把脸,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你嚷什么?眉子说:我怕你淹死。
周汉臣又同几个会水的男生回学校扛了点食物过来,全校近二百人就在高坡的空营房里熬了一夜。第二天水退了,回学校一看,宿舍楼果然塌掉了一角。不迁移,这一晚上肯定有死伤。
调查人回忆,谈话后来从办公室移至一间空宿舍进行。其间有同学来找阎秀秀。阎秀秀显然不愿让同学们知道这次调查,她把他们很快应酬到门外,隐约听见她说是老乡来看她,而后又回来接着谈话。
调查人问:经过这事,学生们对周汉臣的情绪是不是缓和许多?
阎秀秀回答:这很难说,不同人反应不一样。
调查人问:肖莎莎是不是对周汉臣的态度有很大改变?
阎秀秀回答:没有,一点没有。她说她根本不想让周汉臣扛过河。
调查人问:那你呢?
阎秀秀回答:我内心当然还是感谢周汉臣老师的。宿舍楼塌掉的一角正好包括我们那间宿舍。那天没有他,全校学生我看很难过河,
调查人问:希望你讲当时的真实感受,不要用现在的眼光解释当时的思想言行。
阎秀秀显然有点激动地说:我是搂着他脖子夹着他腰被他送过河的。那几天我的身体一直就没消失这感觉。后来好多年,我一看见谁家小女孩搂着爸爸脖子被爸爸抱在怀里,都不由得要回想起我那次过河的感觉。我当然感激他。
(又二十多年后,作者见到这位已经家里家外都很事儿妈的阎秀秀时说:你当时对调查组的这段讲话肯定是真情实感。
阎秀秀坐在家中客厅里也一派女干部模样,她说:对周汉臣总该感激的。咱们对过去中学小学的老师一般都忘不了,你说对吧?同时拿起茶几上响铃的电话。她啊啊地听了一番,吩咐了一番,而后放下电话高声问:有人送来局里的公函吗?一间紧闭的房门里闷着挺响的摇滚,传出她女儿忙不顾及的一嚷:电视柜上。
阎秀秀拿起牛皮纸大信封一边拆着一边说:我不回避那段历史,你想回避也回避不过去。而且我觉得该好好思考历史。只不过现在人吃喝玩乐谁顾得上啊。
作者在一页页草草翻看文件的中年女干部的黑长脸上看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慨叹。)
调查人问:其他人呢?
阎秀秀回答:各是各的态度。戴良才因为这事就和眉子吵了一架。
眉子对调查组的陈述明显与肖莎莎、阎秀秀不同。
这个穿着绿运动衣从足球场上跑下来,接受调查的建工学院学生坦陈自己曾经对周汉臣一往情深,并坦言她是主动的,因此很少洗清自己之嫌。
至于她的陈述有没有想象夸张的成分,就让人没把握了。
根据她的陈述我们大概可以相信,大字报一贴出来的那天早晨,看见周汉臣有些沧桑地站在人群中,她当时很想挺身站出来保护周汉臣。眉子说,她那时有这种冲动。小时候看见父亲在街上因为什么事和外人发生冲突时,她奋不顾身冲过去,用力推那几个围着父亲气势汹汹叫嚷的人。其中有一个人抓住父亲的衣领不放,她冲过去用头撞对方的肚子。她说,当时我想站出来救周汉臣,心跳得特别厉害。周汉臣面对人群问:你们都认为周汉臣是流氓吗?人群沉默着。周汉臣又问:你们谁认为周汉臣不是流氓?当时眉子真想举手,但是白雪公主姜囡囡一个人在人群中举起了手。那只手像根草孤零零的,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眉子说,她看见白雪公主先举手了,她就不想举了。
我当时心里确实特别难受。周汉臣看完大字报,一个人离开人群往回走时,我真觉得他从我心中拉走了什么东西。看着他的背影真想哭出来。我当时下决心举手讲话,我说,我们应该重新想一想,
调查人插问:你当时这么讲了吗?
我觉得自己手随时能举起来,话随时能说出来,可就是一动不动看着周汉臣走了。
第二天过了河,在空营房里熬了一夜。第三天水退了,我们又都回到学校。当时我们造反团五个领导又开了一次会,赵大鹰算是团长,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和我算是副团长,大家商量了修宿舍楼、清院子,还有其他一些事。我觉得我一定要站出来讲一篇话,把形势扭过来,保护住周汉臣。
我说,咱们得讨论一下,应该如何对待周汉臣?
根据对众人的调查,眉子似乎这样提出过。往下的描述可能较大程度上符合历史真实。
造反团的五个头目是在一间女生宿舍里开的会。赵大鹰仪表堂堂盘腿坐在椅子上,以他从容不迫的做派扮演着中心。戴良才坐在一侧,像匹瘦马一样晃着长白脸。马小峰坐在另一侧,黑瘦的小方脸上柳叶疤贼亮。阎秀秀黑二嫂一样双手叉腰背靠着窗户,瘦高地立在那里。眉子抱膝坐在床上,永远是个俊俏小妞的舒服样。
开的是造反团团部会议,五个人便都有当团领导的郑重其事。
戴良才大概是最先接眉子话的,他瞟了一眼阎秀秀,说道:这次过河,不少人是被周汉臣扛过去的,这会动摇我们队伍对敌斗争的坚决性,周汉臣这一手很有欺骗性。阎秀秀双手往上撸了撸袖子,像个在家主事的女人一样看着马小峰说道:就是你当时瞎扑腾,弄得我也害怕了,抱着周汉臣的脖子过了河。马小峰像个黑豹子一样晃着头说道:我扑腾什么了?就那几步深,憋口气就过去了。你沉不住气,去吊周汉臣的脖子,太丢脸。眉子坐在床上挥了挥手:你们别争了。戴良才拉着长脸,瞥了一眼眉子说:你也够呛,当时我驮着你好好的,你瞎嚷什么?你是不是想让周汉臣背你?
眉子和戴良才争了起来。
赵大鹰很座山雕地挥手说道:周汉臣是扛过去不少人,那也扛不垮咱们的队伍。肖莎莎就是他扛过去的,肖莎莎立场就很坚定,她对我说,我才不认他的好呢。
最后是阎秀秀很黑二嫂的一句话结束了无用的争吵:现在咱们不该互相埋怨,应该共同对敌。
调查人想必联系起阎秀秀的自述。她说她一生都感念周汉臣那次用脖子吊着她把她救过河。调查人问:阎秀秀当时真的说了“共同对敌”这样的话吗?
眉子说:肯定说了,她还说了咱们这么吵“亲者痛仇者快”,这显然都是针对周汉臣的。赵大鹰当时就说,阎秀秀说得对,周汉臣既是反革命流氓分子,又是反动的学术权威。
调查人问:怎么又用开了“反动的学术权威”这个词?
眉子说:周汉臣个子高会游泳,那不就是反动的权威吗?那天商量修宿舍楼的事情,说这大概也要让周汉臣帮着拿主意,他在这方面比我们有经验,那还不是反动的学术权威?当时有人反对让周汉臣帮着拿主意,阎秀秀一撸胳膊说道,让他拿也没关系,还应该让他干活,对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就应该监督劳动改造。
阎秀秀抱着双肘站在那里说得干脆利索,就像她在主事。
赵大鹰只会座山雕一样坐在那里点头。
调查人问:你当时提出让大家讨论如何对待周汉臣,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吧?
眉子说:我原本是想别这样对待周汉臣老师了,想让大家态度改过来。
调查人问:你一直没有把这话讲出来吗?
眉子说:我始终没有讲出来。我不想文过饰非。我当时也是跟着潮头走。我记得我抱腿坐在床上,显得和大家同仇敌忾似的说道,咱们对敌斗争也应该讲策略,他要表现好,我们该是一种说法,他要表现不好,我们就还可以加上“顽固不化”这样的词。你们看,我原来的意思在大势所趋下就变成这么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当时赵大鹰挥了一下手说道:把敌人斗臭了斗垮了,他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了,我们也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最后我们决定这几天先集中力量修房子,清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的淤泥,环境一爽,就召开批斗周汉臣的大会。先让他跟着大伙一起劳动,到时我们准备好了,批他个措手不及。造反团五个人分了工,赵大鹰全面负责,马小峰负责大字报,阎秀秀负责全校生活后勤,我负责组织联络,戴良才专管监督周汉臣。
后来有人敲门,是白雪公主来了。
调查组问:是姜囡囡?
眉子说:是,一场戏差点改弦更张。
姜囡囡像棵草一样出现在门口,众人都看着她。赵大鹰问她什么事?姜囡囡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周汉臣不是流氓。房间里的人一下都愣了,屋里很寂静,刚才还气势汹汹雄辩滔滔的瘦马、黑豹、座山雕、黑二嫂都眼睁睁地没话了。用眉子对调查组的话说,那几秒钟她觉得几天来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戏,是过家家,马上就该收摊各回各家了。戴良才和马小峰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有点傻了。
赵大鹰最先反应过来,他朝白雪公主一挥手,瞪眼说道:你快滚出去。
姜囡囡在门口一动不动又站了一会儿,走了。
赵大鹰盘腿坐在那儿气呼呼喘着。马小峰、戴良才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瞪着眼不说话。阎秀秀抱着双肘背靠窗户站着,冷着脸咬嘴唇。
眉子对调查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