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也难受不见也难受-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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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产妇被推进电梯,过一会儿就有一个护士怀抱婴儿从电梯里走出来。这场景强烈地让我感受到生与死的交替。
这一刻,我害怕极了,这么多的生命来到世上了,上天是不是也要收一些回去?妈妈是我惟一的亲人,她要是去了,我在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想起王小波的小说《舅舅情人》,他写一个女孩子终年生活在山上,从不知什么是爱。有一天她走到一个山谷里,经过一个布满绿色浮萍的水塘,身边是齐人高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连空气也好像是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这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她受到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然后她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又滑又凉。于是她决定下山去寻找爱,寻找一位可以给她这种绿色的爱的情郎。
在这个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午后,我也像小说中的女孩一样从恐惧中生出对爱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强烈。然而我感到死亡是那么近,那么稀疏平常,唾手可得,爱却那么的远。在这个充满爱与死的午后,有什么将我温柔地击中,使我想起那些遥远的不再回来的青春时光……
我拨通了罗依的电话,对他说:“罗依,我爱你,你爱我吗?”
他说:“不,我不爱你。”然后说要出去,挂了电话。
是的,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他只是说喜欢我。没有表白过的爱是不存在的,而表白过的爱也是不存在的,比如阿威……我感到很茫然。
电话中罗依冷酷的声音像一把冰凉的刀,无声无息地刺中我。我举着手机失声痛哭,周围人来人往,一如既往地没有人来关注我的悲伤。好在医院里的悲伤并不显得突兀,我可以尽情地痛哭。
夜色降临了,这一整天妈妈都在生与死之间挣扎,而我在爱与死之间心力交瘁。罗依在我心里,就像一个亲人一样,上天要我在同一天失去所有的亲人吗?
妈妈终于出来了,在重症监护室一躺就是许多天,那儿不许亲属进去,我每天都去在门外看着她。她被捆在床上,手和脚都不能动,嘴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可怕的是意识却是清楚的,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痛楚。我想起有一次去菜场买鱼,鱼被剖开,肚子都掏空了,然而丢到水里却还在游,从表面上看不出它是一条有着巨大伤口的鱼,那种无声无息的痛苦与绝望让我无比震撼。
有一天我去时,医生正把妈妈嘴里的呼吸机取掉,决定把气管切开,在喉咙上打洞插呼吸机。妈妈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很痛!我一下子就哭了,这一刻我突然感到,她的痛就是我的痛,她的无助就是我的无助,就是人类的无助……这天夜里我做噩梦了,梦见一个厨师对一条鱼说,你炸得不透,还要再炸一次!于是拿起那条还活着的鱼又丢进油锅里。鱼在油里痛苦地挣扎着,渐渐全身变得焦黑……
每天我从医院带很多花回来,对于病人来说,花其实是多余的东西。在孤寂的深夜,我独自对着这些花儿,感觉到它们的芬芳里带着死亡的气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这个躯体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在里面暂住,总有一天会放出自由的灵魂,那时候我就不再恐惧痛苦、死亡、疾病、饥饿等一切苦难。我看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身体,感到它们正在化做一些字。除了这些字,我一无所有,有了这些字,我就可以安心地化做尘埃。
妈妈出了重症监护室,换到普通病房。她瘦了很多,白床单下骨头支楞着,像薄薄的一张皮。就是这个身体孕育了我,可是现在它正在飞快地萎谢。
临床是一个很瘦的女人,肺癌晚期已扩散,手术时做不下来,打开又关上了,她自己还不知道,以为是良性的。她争临窗的床,又争放东西的柜子,我和妈妈都让着她。看着脆弱的生命,真的感到名利有什么好争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强烈地渴望得到爱,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只有爱可以抵挡一切苦难,让我们的生命了无遗憾。
医院呆久了很烦躁,回家之后我就疯狂地上网。我没有诉说我的痛苦与恐惧,因为我知道网络既不能承载我的悲伤,也不会分享我的快乐。如果有,那也只是网络上的某个人而已。我在聊天室嬉戏打闹,听网友放歌,或是呆呆地看着屏发愣。我挂在网上,置身在永远热闹喧哗的聊天室里,只要愿意,总有人来和你说话,这样我才觉得内心的孤寂不至于将我击倒。
妈妈的离去是毫无预兆的,有一天我去了杂志社,我已经很久没去上班了。刚到没一会儿请的陪护就打电话来说妈妈不行了,等我赶到时只看到一张空空的雪白的床。这情景如同电影,我拒绝相信它的真实。我扭住医生说:她不是在一点点好起来吗?我只不过离开了一会儿,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当我终于明白这是事实,嚎啕大哭起来。周围的一切好像变得遥远而模糊,人影绰绰,在面前晃动,纸片一样,影子一样。生活好像突然断裂开来,过去的日子已经消失无踪,未来是那样的渺茫虚幻,我茫然得不知如何去面对它,而且也不想去面对。
我哭着给南风打电话,拨过多次那么熟悉的号码竟然想不起来了,越急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就像曾经做过的噩梦,在梦里给人打电话,可是要么记不清数字要么看不清键盘,怎么也拨不对要打的号码,那种心力交瘁和焦虑让人要发疯。
正在这时,仿佛心有灵犀,手机响了,南风的电话进来。他说:“夜儿你在干什么?不知怎的今天心里有点不安,很惦记你。”
我告之妈妈去世,哭道:“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也不想活了!”
“夜儿,你不是为别人活着的,你是为自己活的。”
“为自己我也活够了似的……”
“你还没有结婚呢,还没有当妈妈呢,还没有抱孙子呢,怎么叫活够了呢?”
“这些我都不向往!我就不想活着了!”我狂乱地嚷。
“不许这样想!更不许这样做!”他也嚷,“我们生下来就是默认要活的,不需要理由!”
我不语,一个劲地痛哭。他缓和语气说道:“夜儿,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人生总得面对挫折,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我会陪伴你的,而且我也需要你存在。”
“这样虚幻的陪伴有意义吗?”
“有的。”他坚定地说,“每天我想到晚上可以和你聊天就很开心,白天工作起来也很有干劲,这种期盼和交流让我感到生活更美好,怎么能说它没有用呢?”
“你有心爱的人,我对你算什么呢?我不愿意你施舍情感给我!”
“你怎么能这样说?!和你聊天是我的渴望,我很快乐,我们是平等地交流的。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我能做的就是陪伴你走一段人生历程,谁也不能保证它会永远,但我会尽力让它尽量地长久。”
他一直说一直说,把我给说晕了。他的话嗡嗡地响在耳边,飘浮在头顶,一团云朵似的包围着我,把我和医院的嘈杂、无所依托的空虚以及死亡的念头隔开。
哭得太久头痛欲裂,这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晕过去,不必清醒地忍受心灵及身体的痛苦,可是也不是想晕就能晕的。我从医院开了点安眠药,回家吃下去倒头就睡。我不会真的死的,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医生给的药只不过够我睡上两天而已。
当我醒来,马上又吃一片接着睡。再次醒来觉得很吵,愣了半天才发现是电话铃在不停地响。是南风的电话,他急坏了,说找不到我真怕我做傻事。我说没事了,我只不过睡了一觉,睡觉一向是我对付一切苦难的法宝。
睡了很久,睡得人变得钝钝的,那种摧心裂肺的痛也已经不再尖锐,强烈的悲伤也变为让人感到虚空的忧伤,四肢百骸很无力。那种无力感弥漫到指尖,仿佛连抬手都感到困难。这让我想起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中了什么毒的情景……
带着这种无力感,我淡淡地说道:“南风,如果我真死了可能都不会有谁真正悲伤吧!”
“有的,至少罗依、月落和我会伤心的。”
“可是你和他们都依然会好好地活着,过一阵子就淡了,不会像失去亲人,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被带走了一部分。”
他听了沉默不语,然后说道:“是的,我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但是夜儿,我不会再去幽林了,我不能忍受一个我认识的朋友,一个鲜活的生命从那里消失……”
这是大实话,他一向这么理智,并不因为想安慰我而虚伪地说什么甜言蜜语或讨好迎合我的话,这样反而让我感到更真实和可以信任,所以他总是能平息我心中的狂乱。
我想起年少时读到的诗句:如藕的心事,埋在泥里……这么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我将自己埋得更深,以至不知不觉中长出根须,如同绝望的触手向四处伸寻,然而除了柔软的淤泥,我还能抓到什么?
从小妈妈就说我不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我老是埋怨她生下了我,但这一刻我终于发现,事实上我活得太过投入,因而疼痛不已,我心里有着那么强烈的爱与恨,而它们是对生命的一种损伤。
我知道人生很多艰难的时刻都只有自己忍着让它过去,期望生活会变得更好,但它也可能变得更糟,无论怎样我们都只能受着。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我的命运不仅是永远孤独地写下去,还要孤独地一个人活下去……
无法删除的你
我如何才能删除你呢?你的每一个号码,我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即使从本子上划去,又有什么用?连在梦里,都那么清晰鲜明地浮现出来……就算把这些都忘了,又如何删除那些已经融入生命的记忆呢?
妈妈的离去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无常,一个人要赶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总以为还有明天,不及时做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做了。所以我决定去采访一个一直想以它的背景来写小说的古镇,不再拖了。
那个地方很偏远,交通不便,也没有旅馆饭店,而且位于崇山峻岭之中,我有点担心一个人去不安全,想找个人陪我去。这个问题让我很犯愁,我不知道能找谁做这种事,这人得既正好有时间又愿意陪我。我把认识的人想了一遍,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有网友想陪我,可那些人怎么靠得住,我又不想寻找一夜情,一定要找信任的人才行。
易水打电话来,问:“你丢了的朋友找回来了吗?”
我明白他指的罗依,于是答:“没呢,他铁了心不理我。”
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我指出这一点,谁知他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一百个罗依的离去你也不会接受我的。”
“易水,如果你永远也得不到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吗?”
“当然会!”他很肯定地回答。但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总觉得他向往带有幻想成分的爱,拒绝接受真实的我。我对他说了去古镇的事,他表示愿意陪我去,但不能保证不对我想入非非。
“那还是算了罢。”我叹口气。
“你想想,在那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