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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丁香花-第2部分

小说: 丁香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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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好教她的。” 

  听得这一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资,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 

  “不用拿,我记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人,”归佩珊说,“你道她怎么说你这首词?她说你这首词,摆在《清真词》里面,谁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将龚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彦,龚定庵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文字知己,胜如骨肉!”他站起身来向阿青兜头作了个揖。 

第一章
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一下窘得阿青掀帘就走,归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认真了。”她说,“小姑娘脸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却是毫无回音。 
  “说实话,我那一卷词,当得起轻灵婉约之称的,也只有这一首《青玉案》,居然让她看出来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个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从不收门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况女弟子。我们杭州,从前出了个袁子才,现在又出了一个陈云伯,名为风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们的行径。而况,我就要进京了,亦无从教她什么。” 

  “那倒不要紧,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来从小生长在京?” 

  “一点不错。她家三代在京——”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姊姊,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这个人是个贝勒。” 

  “喔,”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理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喔,”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骇然,“人、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唤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原来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自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是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龚定庵点点头,又念: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长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写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很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谓‘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愿心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光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第一章
好友李增厚之约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做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也就可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小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 

  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这年秋天写信给他,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已经跟房主约定,尽他优先来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觅买主,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此人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自幼至长,从未有一日之离;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闱乡试;第二,从小结下的一头亲,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 

  这一别预计要一年,因为秋闱得意,更望联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静候来年春天会试。不道顺天乡试落第,大家都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亲不止,下第正好归省,便携着新婚妻子,专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画了一幅《梦游天姥图》,龚定庵许了他题词,迁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时,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两人都是孝子,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叙叙别来景况,吃完晚饭,挑灯题画,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饱满时来构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 

  凡是题赠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赋一首长歌,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否则铺叙不尽,亦显不出交情。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只得了一首七绝,而且最后一句,还有个字不大妥当,也只好算了。这首诗是: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青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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