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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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接过木牌,照着烛火细细验看了,登时堆起一脸嫣笑:“原来是邵大哥。我是春云,这庵里住持宝月师父的侍女。”说着开大了门,马荣闪身而入。
屋里摆设简陋,梳妆台上搁着一口古瓷花瓶,瓶内插着一簇野玫瑰。一张木床上垫铺着蔑席,枕衾凌乱,弥散出一阵阵香气。
马荣笑道:“好一个神仙洞府,住一位月中媳娥,叫我邵霸找得好苦。‘和尚’竟还封了个哑谜。”
春云也笑:“我缘何从未见过你?原来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吗?恁的年纪这般轻,生得这般英武雄伟。”
马荣暗惊,道:“原来春云姑娘是‘和尚’的女儿,如何生得一个公主模样。我是沈三的表兄弟,你父亲遣我来协同你掘取那边庙里的金子。”
春云热眼辣辣地细瞅着马荣:“原来邵大哥有此大任。这事也莫性急,慢慢张罗。”
马荣噘嘴道:“沈三生时,牙口甚紧,一直瞒着我这事。倒是你父亲眼孔大,委我重任。——只不知他们原先约定如何分成?”
“沈三三成六,杨茂德六成三。——沈三原是我父亲的弟子,平昔十分敬重父亲,故他的三成六里又匀一半与我父亲。金子密信系杨茂德透露,故数他占的份额大。”
马荣不解:“杨茂德先得知这藏金密信,如何不独个挖掘,却拉沈三去剖分?”
“杨茂德的背后还有人,听说是十分凶悍残忍。杨茂德一味畏惧,哪里敢独个去行动。只得拉沈三作伴当,壮胆。谁知祸起不测,沈三被杀,杨茂德也不知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当然不允许我私自去搜寻,我得以在此站稳脚跟,也是父亲的有意安排,以便随时暗里窥觑紫光寺里外动静,坐候时机。”
“藏金的人可还在世?他为何不独个取去,又一层一层生枝节,弄出这许多人命官司来?”
“想来那藏金的也早死了。但是口风透出,一层一层,关节胶葛。杨茂德背后正不知几层人哩,紫光寺里里外外也不知被掘翻了几何遍数。依我判来,恐是沈、杨两人弄出了眉目,金子到手了,才遭暗算。——如今这金子在不在,我也不敢说,既是父亲差遣你来协助我,我们便仔细勘酌一番如何行动吧。”
春云从篾席下取出一张迭折成方胜的纸来,解开平展在桌上。——那是她手画的紫光寺殿阁花园平面图。
“等宝月师父那边睡着了,我们便可同去紫光寺察看。父亲说金子八成是藏在大雄殿内,你可去烛火边仔细将图形熟记在心,莫要临了捉瓢,再翻葫芦。”
宝月云房的灯灭了,马荣、春云两个赶紧便摘了一盏羊角灯,溜出了屋子。
“邵大哥,这羊角灯此刻不能点亮。自沈三横死,衙门便派来了监守的番役,躲在树林里,我们应小心绕过方好。”
马荣答应,又问:“今夜会不会发现杀死我表兄的凶手。听说那凶手大胆,仍躲藏在庙里。也可说是胆小,终不敢出庙门一步,生怕被官府拿获。”
春云道:“凶手怎会困守在庙内等死?庙后墙有好几处阙口,早可以逃脱。想来是金子仍未寻着,不甘休。——不过今夜大好月亮,保不定会遇见那幽灵哩。”
“幽灵,你也见过那个幽灵?”马荣心中蓦地胆寒。
“见过。看去是个高高的女子,穿着一身飘飘闪闪的寿裙,东游西荡。”
“沈三会不会便是这幽灵掐死。”马荣忽问。
“不,不,那幽魂从不伤人。我撞见过一回,她反吓得登时散失,不留影迹。生人身上有阳火,她阴魂一缕终敌不过阳火。邵大哥不必害怕,杀死你表兄弟的决不会是那个幽灵。我父亲也说那幽灵是天上仙姑变的,心地可善哩。”
马荣略略壮胆,心中反悔在这弱女子面前露了懦怯之态,遂一面接过羊角灯,大步向前。
看看到了紫光寺外的小树林,马荣故意插入林后,想绕过那两名衙役。谁知刚要穿出林子时,却见一名衙役躺在地上酣睡。马荣暗喜,遂大胆走近。突然他发现那衙役的姿态有些异样,便小心弯腰细觑。不看则罢,一看吃一大惊,原来那个衙役早已僵死了。
“春云姑娘,你赶快回去清风庵吧!凶手今夜果真来了!”
“怎么回事?”春云走在后面问道。
“一名官府的衙役被凶手勒毙了,卧尸在那松树边。你还是小心躲避为妥。”
“不!我独个回去更觉害怕,不如挨在你身边,可以壮胆。即便真的遭遇凶手,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马荣窃喜,没想到这弱女子并不孱,竟还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他此刻倒真需春云助他一臂之力哩。
“我们须从寺院后墙的阙口爬进去,千万不可让凶手发现了我们。”马荣说着一手搀定春云,蹑足向寺后墙转去。
这时他忽然想起另一名值戍的衙役方景行来,莫非他也遭了暗算!为何此刻也不见影踪。心里禁不住一阵麻怵,登时汗毛直竖。他吩咐春云在一株苍黑虬松下暂候,自个先去寺后墙窥察一番。如无动静,再来叫她。
马荣急急绕到寺院西北墙根,寻着了一个阙口,遂大胆翻越了进去。刚待要向西墙花园摸去,猛见玫瑰丛里闪出一角白色裙影,登时一个缟素装裹的颀长女子升起在十步之外。马荣定晴细看,那女子正挥动着长袖,似是在向他招手哩。
第十七章
“幽灵!”马荣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忽地他想起那夜就是这个白色的幽灵指引他寻着了古井,发现了沈三尸身。今夜莫非这善心的幽灵又来暗中襄助我破案么。想到此,反壮了胆魂,拔腿尾随那幽灵慢慢前行。
幽灵迤逦曲折走了一阵,过了一个月洞门,回头朝马荣看觑。忽然她立定了身子将两条长袖高高举起,在头顶环成一个半圆,头上的长发四散披下。马荣吓得立即止步,猜不出这幽灵究竟要干什么。正没理会处,一声巨响,月洞门崩坍下来,扬起一片尘土,白裙幅一闪,幽灵也倏忽不见了。
马荣连声喊“侥幸”。——显然那幽灵适才的姿态是警告他,倘使再冒失追随,顷刻便有灭顶之祸。——马荣距离月洞门只三五步光景了。
他抖了抖幞头上的尘土,正要穿绕过那堆瓦砾,忽觉有人扯他衣角,心中一惊,只感五内冰凉,双腿发软。
“邵大哥,怎么了?”——春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翻越进了后墙,一直跟随了他。
马荣惊魂甫定,见是春云,放下心来。刚待开口问话,忽见瓦砾堆后一个黑影闪进西偏殿,他立即拔步紧追。
月色朦朦,星斗寥落,寺院内景物依稀可辨。马荣从花径一角跳上西偏殿台阶,忽见那黑影又穿入后殿。马荣也跟进后殿,殿内漆黑一片,不辨五指。正觉踌躇,忽又听得吱轧一声响,黑影已窜出殿门,三脚两步,倏忽潜入前面的大雄殿。
马荣曾进过大雄殿,适才又熟记了春云那平面图,故黑暗里行动并无挂碍。他摸索到大雄殿内神坛右角,轻轻褰起帘幔,闪身躲入壁龛,借着月光穿过圆形气窗的弱光监伺那黑影的再度出露。
忽然他听得神坛前吱吱格格有声,似有人在转移供桌。马荣轻声蹑出壁龛,摸向正中佛像,欲图从莲花座后细细窥察。忽的一道白光从左面飞来,马荣眼尖,急忙闪避,只听得当啷一声,竟是一柄匕首。
马荣心中怒骂,探头再看,那黑影已迅步穿出大殿前门。
他大喝一声:“贼徒往哪里跑!”跳下便追。刚到殿门边,被一根绳索绊倒,合扑跌地,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唇鼻痛裂,手腿酥麻。待挣扎站起再追时,那黑影早已奔越出山门,不知去向。
马荣骂声不绝,只怨自己鲁莽行事,功败垂成,致令凶贼脱逃。他捂住疼痛的嘴脸细看时,原来绊倒自己的竟是一条柔软的绳梯,绳梯两头还各扎就一个铁钩藜。他叫了几声“晦气”,只得循原路走出后殿,见春云正盘腿坐在墙角等他。
“娘的,那贼囚根子滑脚倒甚利索,三转两转,便没了影踪,反弄得我跌了一跤,还险些儿被他那匕首掷着。”马荣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只觉唇吻间撕裂般疼。
“春云姑娘,我先送你回清风庵吧。”
春云点了点头,依偎了马荣慢慢回转清风庵。到了庵里,见宝月的云房寂静无声,仍无灯火,遂放心走回自己的屋子。
马荣重新又回到紫光寺山门外,打了个唿哨,却不见方景行前来,心想那小厮果然也遇了害。遂一步步摸进树林深处寻找。踅过一株硕大的罗汉松,马荣突然一脚踩空,身子趑趄倒地。忍不住破口要骂,只觉唇舌疼痛,哈哈一下也不吱声了。待要站起,睁大眼一看,忽吓得头毛倒竖。
身旁两步,正滚动着一颗血污满面的人头!——原来他摔倒时身子撞着了那颗人头,致使滚动。踩空处原来是新掘的一个浅坑,依着情势,像是有人刚从泥中将人头挖出。
马荣大胆细看了那人头。——谢天谢地,不是方景行的。那么,这人头应是杨茂德了!
“杨茂德的头却原来埋藏在这儿,叫我们好找。但凶手为何又想着将它掘出?”马荣禁不住疑云满怀,遂四下细看起来。果然前面不远处,约十来步外正躺着一个人,还在微微呻吟哩。
方景行昏迷未醒,他的护甲裂了一道口,里外血渍一片。凶手显然是乘其不备,用匕首将其刺伤。马荣只得又赶回清风庵请宝月、春云先行救护,自己则立即下山回衙门去禀报狄公。
马荣将他在清风庵紫光寺的一番苦斗说完时,狄公露出喜悦,称赞了他一番。——案情看来有了转机,但马荣吃苦委实不小。
方景行在宝月、春云的抢救下终于苏醒过来。据他说,他在巡查时,偶尔听见林中有掘土声音,待走近一看,却见新挖的土坑边有一颗人头。他正要回身便遭袭击,险些儿丧了性命。
狄公沉吟半晌,道:“这凶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两三天里便杀了沈三、杨茂德,又袭击了方景行,勒死另一名衙卒,马荣你自己也险些吃他暗算。——这急不可耐的举止,端的可疑。”
马荣摇了摇头,洪参军瘦削的老脸上露出忧郁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凶手既是携来了带铁钩藜的绳梯,想来那金锭藏匿在高处,需要登攀绳梯才能取拿。目下我们知道至少有三停人在暗中搜寻这宗金锭。一是那个杀人的元凶。二是沈三和杨茂德,他两个显然是闻得密信,中途插手的。三是觊觎这笔财物多时的‘和尚’。——这三停人马你争我夺之间又卷入一个神秘的幽魂进来。这个幽魂更令人启疑,头里我只是当作愚夫愚妇的胡乱编撰,并不坐实。那天马荣你自己尚不敢断定究竟看清楚了没有,可今夜你十二分咬定这个幽魂的存在,有形有影,确确凿凿,并且似乎也卷入谋图你性命的罪孽。——如今我们当先要弄清那幽魂的身分来历,详细侦查,切不可再虚妄自欺,视若不见。”
马荣沮丧地听完狄公这一番话语,慢慢说道:“老爷,不过我对这幽灵还有点疑心,她究竟是暗中帮助我还是刻意加害我,我委实不敢断定。昨夜可以说是她指引我发见那口古井,又可以理解是引诱我跳入古井中,让凶手掷以巨石,害我性命。同样,今夜之事,可以认作是唆使我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