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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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启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见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
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舞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道:“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个落荒逃命。——可知我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