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七堇年-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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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的痛。
天气很好,简生。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天气。
这是已经没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够再工作,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她的手就痉挛得抓不住笔,腿发麻,刺痛,站立不稳。只能留在家里,长时间的休息,按照医生给的标准,做伸展性的肢体活动。他看着她背影说,淮,明天该带你去医院做检查了。
淮说,我不想再去,简生。那是枉然。我这样会很好。
人一旦生病,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选择。需要躺在双上接受外界的摆弄。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手段。打针,输液,抽血,牵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疗……身体在病床上,虚弱并且不再有羞耻,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边的人对你的怜悯和关注——如果有的话。于是开始呻吟,开始要求迁就,一遍遍向来访的人唠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说一句话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来倾听……借此弥补自己的虚弱和无能。他们恐慌地问,医生,我得这个病会不会死?
人自然会死,只不过这个迟早的问题。而人面对这个时限,常常会贪婪并且不甘。
她不愿如此看到自己过早躺在病床上,因为虚弱而受人摆布,或凭借虚弱去摆布别人。选择仍然在自己家里,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当它没有发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识中毫无意义地隐去,真切地如同没有发生。这是另一种积极意义上的掩耳盗铃,若用另一种优美的说法来讲,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着形而上的心境坚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亲力而为。要留在她身边照顾。要给她买药,做饭,洗衣,打扫并且布置她的房间。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画画。
夜里的时候分睡两间房,渐渐变得易受惊扰,有一点点声响就会醒。有时候即便是一道车灯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会醒来。每夜醒来之后,就起来去看淮有没有事。他站在门口,轻轻拨开一道门缝,如果看到里面黑暗而悄无声息,他便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间去。后来这样的无谓的探望重复很多次,几近变成一种强迫症一样的担忧。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门口,凝视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会觉得时光飞回流转,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失去母亲,受这个女子照顾,并且不能自已地恋慕着她的少年。躺在那张床上,因为想到心爱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宁,辗转难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却又不忍心打扰,便又静静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晓。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辐射,借由一种恋母情结的根植和转移,所以长久并且偏执地爱着这个女子,甚至在离开她之后感情能力就变得残疾欠缺,无法去爱,亦无法平衡地对待别人的爱。
而他现在只觉得,能够如愿以偿地最终获得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脸,担当起她的病痛与生活,实在是多么幸运而满足的事情。
他每次来,她却都知道。内心冗沉,思绪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习惯上不易酣眠沉睡。无论他多么的轻,她都听得到门被拨开,并且感觉得到简生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凝视。过了一段时间,又被悄悄关上。一切又重归如初。
她的确是痛,痛在前额,以及四肢。身体剧烈发麻。独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忍受。疼痛对内心时常有警醒的作用,并且无论怎么呻吟和被关照,始终都只有自己来担当。因此她渐渐习惯。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着,仰头便会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华,中间镂空地雕刻着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样铺到床前。非常的美。
《大地之灯》 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影像却交相重叠,并且非常模糊。她只用了一个瞬间来接受这个现实。她知道她的复视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简生走过来,俯身对她微笑。睡得好吗,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诉他。略作犹疑,始终觉得过一段时间会自然就好起来,不愿让他惊扰担心。毕竟半年之前她短暂地发作过一两次,而后很快莫名其妙恢复。于是她平静地说,我睡得很好。现在就起床。
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视力。眯着眼睛长久地在阳台上闲坐。简生种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长,葱葱茏茏。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氲模糊的绿色,觉得非常安宁。用一整个上午来感觉阳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几乎没有办法做。不知不觉就到中午。她听到厨房里面简生再喊她,淮,来吃饭了。
她坐下来吃饭,动作变得小心。因为看到的东西全都是重叠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担心。
他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淮已经病到了这步田地。
晚上的时候依然带淮去散步,却发觉她开始企图挽自己的胳膊,并且走得很慢,脚步犹豫。简生问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来了?
不,没有。只是希望走慢一点。她说。
这是第一次,她挽着简生的胳膊走路。看起来就像是情人的样子。
从过去到现在,她亦清楚简生对她的感情。曾经觉得自己是对爱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想到,那个陷入对自己爱恋的少年,竟然会有这么澄彻和决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边来与她共度生活,并且照顾,和关怀。她知道这感情的复杂与深厚,个中心情无法言说。
简生在她耳边询问,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们可以回去看电影。我买到一张很难得一见的碟。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视力已经成了这样。而她亦不愿让他知道。
电影叫什么名字?
《蓝》。是德里克?加曼的《蓝》。我过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地摊小贩的手中看到。就买了下来。
是那个英国画家吗。
对。但他不仅仅是画家。我之前看过他的《花园》,还有《战地挽歌》。
就这样她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一整个屏幕上的蓝色,从头到尾,只有这一片蓝色,一直只有这片蓝色,其余没有任何的图像。
医院走廊的声音,等待室里点名的声音,人们的脚步的声音,一段短暂而刺耳的仿佛机器灼烧起来的声音,海浪的声音……他一直在画外音中叙述他的记忆和生活,说到自己已经破掉的鞋子,说到他的朋友们,说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后的日子,说到在等待室里面的无聊,说到护士在他的右手静脉上扎针,说到从报纸上看到的难民们的消息……他平和并且清晰的独白,断断续续地在众多世间琐事的声音中穿插。他轻声地说,蓝,蓝。
仿佛是呼唤一个海边的情人。
这样的电影,也许不会让所有人喜欢,但永远让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让简生去查加曼的资料,读给她听。
这个蓝色的英国男人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诗人、画家、植物学家和同性恋权利活动家。生于意大利。从小热衷画画。画展曾经在日本等地举办。后来涉足电影。出于画家的艺术触觉,他拍摄的电影对故事情节的叙述完全不在意,进而传达一种先锋概念的颠覆性表达方式。1994年死于艾滋病。《蓝》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拍摄《蓝》的时候,已经完全失明。
他说,我要拍一部电影,起码让人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留下这部由声音和记忆组成的电影,离开人世。
人们说他是天才,是那个时代同性恋群体的偶像,是颠覆传统电影表达形式的先锋实验者……他在唾骂和崇拜中离开,只在最后的日记中写,坐在帆布椅上,看着太阳落下,又看着灯塔后晚霞中一轮满月升起,花园中的石头反射着月光,他们能听到我在厨房中轻声歌唱。
尔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活在爱中。
——“爱琴海中的珍珠鱼……深深的海水,冲洗着死亡之岛……在轻柔的风中……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睡熟了……深深的拥抱,咸咸的嘴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忘记,没有人再会记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看到导演拒绝表现物象的电影。他已经盲了。他的电影也是盲的。没有人物,情节,场面。那是蓝色,裹尸布的颜色,沉默、受难的颜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飞燕草的颜色。
人对这个世界耳听目睹,用来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个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用以相信这个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变得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这样是否等于直接逼近了死。
电影的最后,淮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鲜明的镜子所逼照,似有不安。
《大地之灯》 很久没有去过了
6
那年12月的一个晚上,她去卫生间洗澡,简生怕她会冷,便给她放好了一缸很热的水。
需要我帮忙么,淮。
她摇头。
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进卫生间去脱掉衣服,将身体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烫,她躺在浴缸里,浑身迅速热起来,她本想忍耐,但是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沉重压抑,热得难受。于是她去打开冷水阀。欲坐起来伸手去碰开关的时候,发现已经动不了。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尝试,却沮丧地发现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制,手指不能活动,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热水里,心中涌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动,激起响亮水花,身体却不受控制。她开始喊他,简生,简生。嗓音却极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咙,像要发不出声音。
简生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走过来敲门。你还好么,淮。
卫生间里渐渐安静下来,静得他感觉一阵不安。
我可不可以进来,淮。你怎么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更加害怕。犹豫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淮躺在浴缸里,脸色被热气蒸得苍白,身体十分僵硬。她说,我想打开冷水阀,但是我动不了了,简生。她声音微弱,言未尽便落泪下来。
简生走过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僵硬。
这是简生头一次逼近她的裸体,却从未曾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直白而凄凉的时刻。眼前的身体破碎并且僵直,浑身苍白。如同一只旧的塑料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简生把她抱在浴缸的边沿上扶她坐好,然后抓了两条大的浴巾给她裹上,双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边给她擦干,铺好被子让她躺下。
一阵骤热骤冷,淮的四肢开始强烈的抽搐痉挛。简生坐在床边看着她。她的疼痛,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