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副联,大方,自如,文采,境界,可称四全,无一点儿堆垛纤巧气味。笔力振爽,对仗工致,无复遗憾。
这副联,是进园后第一处重要景观处所题,宝玉站于亭上,“四顾一望,机上心来”,出口而成章,神完而气足: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其他诸联,不及远甚。
这联十四字,胜义何在?怎么欣赏?因为这第一联有“名角出台,台口亮相”的风度,所以,那是“眼神”、“气概”先就笼罩了全戏场的,非同小可,没功夫的是万万不能到的。
我在另处已经讲过,“沁芳”是王实甫《西厢》名句“花落水流红”的艺术浓缩和重铸。此解至今以为得雪芹本意。然后,也经指出上联花、下联柳,“红”“绿”正对——其实这太分明了,何待费言。如今想来,雪芹妙笔,总是双管复义,从无“单文孤证”,既然“红”“绿”是专题“沁芳”之联,我却未把两者联接起来,这确是粗疏之过了。
如若将“沁芳”二字的“全词通义”来讲,是花落水流红之隐语暗度之笔,那么再将二字分讲,就可看出:沁字属绿,而芳字属红了。
何以为之理据?如“芳”是花的代词,花色在诗词中以“红”总为代表,所谓“红芳”“绛英”,这又不待细说,无可置疑。至于“沁”之属绿,又有什么文学上的联系呢?
我想起晏小山,他的词集第一首《临江仙》,其上阕末联就是:
靓妆眉沁绿,羞艳粉生红。
这是一个随手可以拾取的好例,沁和碧的例句也正不乏。若如此,则似又可解为沁芳者,又兼红绿并列之义了。
顺便一提小山此词的下阕写道是: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平)常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儿,流水、落花,飞雨、行云都呈现于词面了,隐隐约约,也仿佛暗与雪芹之心绪相通。至“行云”一词,来自“云散高唐”同一典故,也十分耐人寻味。雪芹的“湘云”实际就是从“朝云”(东坡之侍者)而来,其间千丝万缕的文学艺术联系,都在交织而酿化,而现出新的意境。
再说一层。“绕堤柳借三篙翠”,铸语甚妙。是柳借给了溪水以绿色?还是水借给了柳以翠姿?在汉文诗词上讲什么“文法”(句子“词性”组构即gramor),都是可以的——“主语”——“及物动词”——“受事宾语”等等一套,是无法“固定”于死格的(西方读者却很难理解)。
但若绾合上句而观照,则应同以“水”为真“主”位,花之所以香,所以芬芳两岸,同为“一脉”之水,所以灌溉而发散芳馥——因此上句也应解为:绕堤之柳所以能翠,还是碧溪滋养膏润之功。所以花与柳,红共绿,皆“沁芳”一溪之双重“表现”也。
拙见觉得,如此解方不平浅。
诗曰:
花明柳暗共芳溪,绿沁红漂步绕堤。
一脉三篙人四顾,桥亭高处画船低。
附记
我重新解读沁芳亭联,实由儿子建临之语有所启发。他又以为,“三篙”指水深抑或咏溪阔,还可细究。记之以待方家教正。
还说大观园对联
“试才题对额”时,宝玉只题了四副联,即沁芳亭、有凤来仪、浣葛山庄、蘅芷清芬。后有藕香榭一副,由史湘云口诵与太君听,未言谁撰。此外无联,连“四大处”的怡红院也无联可记。这已奇了。但奇处还在有联的也不大好懂,令人感到“文不对题”。
例如,有凤来仪的联,只言茶、棋,一“闲”一“罢”,与凤无涉。也非“应制”体。浣葛山庄之匾额“杏帘在望”的联则与“杏”与“酒”(甚至稻畦、菜圃)都无交涉——这联唯一“应制”了,但又出来一个“好云香护”,护的是“采芹人”(喻科名举业),也奇极!——这儿没有“云”的事,也离《诗经》“泮水”甚远,沾不上边儿。
可是更有一奇,就是蘅芷清芬的联。这联大书云:
吟成蔻才犹艳
睡足荼梦也香
这儿有几层奇。一层是这比“茶闲”、“棋罢”离“应制”更十万八千里。二奇是贾政听了一个字也斥为“艳诗”(如他批“花气袭人知昼暖”),岂不“唐突”了贵妃?三奇是这与后来住在此处的薛姑娘宝钗也全不(暗中)贴切。
此联上句何义?我对“蔻”的诗典自愧所知只有杜牧那首名篇“十三馀”;怕太谫陋,看看专家的注解,亦别无新获。那么,且看小杜原诗全文:
娉娉袅袅十三馀, 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两首小绝句的题目却是《赠别》——这就重要极了。
试想:此联如是“应制”,那可大大冒犯了贵妃。没有一个字是用得上的。若谓是暗切宝钗,那谁也不会同意说她“蔻年华”或她作过这种“艳诗”,全不合体。而且,她也不是一位“睡美人”,这下句又如何绾合在她身上?
——于是,我忽然悟到:“香梦沉酣”是湘云的事情,而“开到荼花事了”是麝月之预兆词。
这就引出一个新解来:此联实际是指与宝钗同寓的史大姑娘!
小杜的《赠别》诗,原是写给某少女歌妓的。为何用在这里?难道只为了一个“十三岁”?我疑心这句也没离开湘云的遭遇,她似曾一度因家难而被“官卖”(李煦家眷确曾如此),因落入“贱籍”,这变故使得她与宝玉别离两地,无法通问,互相怀念,难以言宣。及至元春省亲之后,书中才写史大姑娘忽然来到,那可能是乾隆改元大赦宽免,而李家也因此蒙赦。不然的话,何以在二十回书文之前,一字不及湘云这个重要女主角耶?此中有大原因,非“章法疏忽”也。
若然,则下句信乎更是湘云的事迹情节,理顺而章成,一切“通”了。
这也表明:宝钗居蘅芜,只是个“过渡性”人物。真“苑主”乃属于湘云。麝月也是最后陪伴她的“旧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秋联句
黛、湘中秋月夜联吟,书中一大关目。需要一讲再讲,不为烦絮。
总揽全篇,笔势开合起伏,约略可分几个段落,大笔以“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展开,以下稍稍泛咏,随即归入本回即事各种情景,写出了绮园琼宴,直到掷骰传花,节日家庭乐事。忽然以“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一联总上启下,而诗之要紧处是由此方才正写那个皓月清辉,极为阔大高华。
下面不直“泻”,却又接上姊妹“仲昆”联句的“本事”。可是,经此数笔宕开之后,便又“回归”到“月”本身上来了,你看: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
笔笔是“月”,却又句句是“人”的事情——绝非在这儿堆垛一些月亮的典故!而“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二句,点破“机关”——这咏叹,正暗伤弘皙的政治命运,在与乾隆较量中,真是吉凶难料,大事不佳。
点睛既毕,复又回到园中即景——此时已与开篇那种热闹繁华大大不同了,成为强烈的变化、对比、对照——这才引向了两位女诗人的日后命运:一个是“寒塘渡鹤影”,一个是“冷月葬花魂”。到此,已临绝境了,熟知柳暗花明,又由妙姑出现大力扭转了这个悲险的局面。笔力千钧,笔致如云龙舒卷隐现,灵动异常。
妙玉大致说的是经历了一番寂寞、崎岖、惊险之后,忽又朝光透碑碣,晓露屯牙,钟鸣梵宇,鸡唱农村。
好极了。崭新的境界,令人如梦回于清夜,满怀芳情雅趣,战胜了愁烦悲恨。烹茶细论,茶香、炉香、人香、梦香、境香——天花纷落,墨彩分流。真不辨这是诗?是文?是小说?是“编造”?是“想象”?——是以诗寓史,是以虚掩实,内中一片辛酸之泪而化为无涯无际之绚丽琳琅,真天地古今之一大奇,不知何以名之也。
宝玉题联
宝玉在建园题咏之时,初逞才华,所重者“四大处”,各作匾、联,回目中谓之“对、额”者——却只写明三处,于怡红院则有“额”而无“对”,已觉有些奇怪。那三处,多年来再三玩索所题,虽直觉感到内中各含奥秘,却总不能读懂,深愧愚蒙。我至今总是引为憾事,因为心里明白:雪芹那支笔,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写下的文词,是毫无所谓的,如不懂这些,对“后半部”恐怕就无法“探佚”了。
三处联匾,难解之谜重重。
先说潇湘馆。那匾是“有凤来仪”,而联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表面看来,匾是以“凤”切妃,应制甚为工巧得体;然而联是茶是棋,却全无皇家气象。再加上贾政说这儿应“月下读书”,眼望着宝玉“示意”……更令人十分不解,这与匾联何涉?
当然,注释家一定会说,匾联都是由竹而生发出来的,“凤”以“竹实”为食,而“烟绿”、“指凉”皆咏竹之气、色也。这都不错。但“应制”应在哪里呢?况且,住于此处之人,并不喜“月下读书”,也总没见写到她喜欢讲究烹茶,如何时常请来哪位棋友对弈。全无照应交待可言——此皆何故耶?
《三国演义》里却先有个“凤仪亭”,是吕布、貂婵的故事。难道有隐喻吗?
我近来方才感觉到:茶闲、烟绿、棋罢、指凉,实乃“预示”此馆主人日后是个薄命夭逝之女,那联一片“人去楼空”、凄清萧寂之景象,非吉兆也——此大事而以“闲闲之笔”出之。
这样解,不知对否?
次看稻香村。这就更奇。
第一,匾是“杏帘在望”。这和“应制”有关吗?难道贵妃会“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向“牧童”问途寻酒不成?讲不通。
第二,那儿一片杏林,开得如喷火蒸霞般。须知,“日边红杏倚云栽”,倒贴切“应制”,却无法用在青年孀妇身上。红杏的“日边”“云际”,是先于湘云的牙牌令,后于探春的花名酒筹中出现的,俱难与李纨发生“联系”。此大不解也。
第三,那联“新涨绿添浣葛处”用《诗经》之典切后妃,确实“应制”了——可是下句“好云香护采芹人”是科名中举的典故了,难道后妃生了皇子,不去做太子,还需要去应“乡试”考“举人”吗?岂非笑谈。这都是怎么回事?皆久困惑而无以为答者也。
近日,只好“横生硬解”:李纨,表字“宫裁”,证明她与宫廷有连,并非偶然。她的儿子贾兰,日后却会“中举”。那她后来是同少女一样而被征选入宫,也做了“才人赞善”?
除非如是,别无可通之解。
倘若如是,这后半部的事故,可就大了!那就是我们读者所难想象的朝廷政局所引发的怪现状了,超越了一般情理。李纨自云:她身在局外,“不管你们的废兴”。这“废兴”二字极堪注目!因为,家庭之间,姑嫂度日,一派“日常生活”之中,怎么会出来一个“废兴”可言呢?其间大有文章,可以断言。(蘅芜苑的联,已另有文,今不重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