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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第6部分

小说: 一个人的八十年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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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与陌生(6)
这是乡村留给我的新的记忆。我不知道,那些被污染的河道有无清洁的可能?在这个村庄生长的孩子们,会不会终于有一天不能下河游泳,甚至有一天这些河道终于被垃圾填满?想到这些,我有时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似乎也发黑了。那条哺育我的河流黑了。
  也许,这些杂乱无章的秩序,真的如我们所说的那样,是“前现代”和“现代”的混杂,而“后现代”的某些特征其实也在乡村中出现了。
  从七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初期,写毛笔字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学校的专栏,大队的大批判专栏,特别是后者,几乎我是一个人包下来的。此后,大概将近二十年,我差不多很少去拿毛笔,毛笔成为我书房的装饰,而这一变化又始于毛笔字从乡村生活中消失。这些年,我开始重新练习书法,或者说恢复写毛笔字。不必说年轻一代,我们这代人几乎连钢笔也很少使用了。签名笔的流行,以及电脑打印的广泛,书法几乎从我们的文化生活中消失,除了那些还以书法为生的人。
  在大一、大二两年寒假,我负担最重而且也最热心的工作是为村上的乡亲写对联。我读小学的时候,村上的大部分对联是我爸爸写的,爸爸那时的书法开始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行书特别流畅和遒劲,而且是字越大写得越好。可惜,当时没有意识到让爸爸用宣纸写几幅字。到了初中,我开始帮爸爸裁红纸折格子。这项工作并不好做,人家送来的红纸是算好的,只会少不会多,除了大队部送来的红纸会宽余几张。你得按照人家的需要裁成几副,就像裁剪衣服一样,有时还要套着裁。万一我把格子折错了,本来是九个字我却折成七个字,而爸爸又没有数格子便径自按照九个字写下去,这副对联就作废了。如果这样,我们就得拿自己家的红纸给人家写。
  差不多有大半个村的春联都是我爸爸写的。大年三十的前几天,送红纸到我们家的人络绎不绝,我先问清楚写几副,然后再写上户主的名字。堂屋门、房门、厨房门的对联长短都不一样,好在村上人家都熟悉,约略知道门框大小长短。这纯粹是服务,需要自己倒贴墨汁和时间,如果我裁错了纸折错了格子,还要赔上。我从读初一开始,不满足于给爸爸当助手了,开始跃跃欲试,而且会说爸爸哪几个字写得不好。爸爸连续写了几天,确实也毫无兴致,便说,我来裁,你写。我开始不相信,看他真的搁下毛笔裁纸去了,我就站到他写字的位置上了。我受爸爸的影响,从小的爱好就是书法,终于可以写对联了,就像学徒出师一样的兴奋。但笔落到红纸上,我就发现自己还不会悬腕,而且对联上的字远不及我平时,自然和爸爸还有很大的差距。
  从一九七五年读初中,到我上大学的一九八一年,正是中国政治的一个转折时期。村庄和学校也陷在政治风暴之中。学校会配合政治运动出专栏,要用毛笔抄写;我们大队是学大寨和其他各项工作的先进,不时要出各种专栏,都需要用毛笔抄写。评《水浒》批宋江、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四人帮”等,各种各样的专栏,我都是学校和大队的主要抄写者。经过这样的抄写练习,我的毛笔字大为长进,开始从容自如,甚至得心应手,在我们整个公社都有些名声。此外,我又临摹毛主席诗词手迹,至少做到形似。在一九七六、一九七七那两年,大队和公社的许多人家的堂屋里都贴着我临摹的毛主席诗词手迹。这个兴趣后来突然终止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熟悉与陌生(7)
在当时的乡村,有两样活儿是一个人地位的象征:算盘和毛笔字。从镇上到村庄,有些知名度的人无不以会打算盘或者写毛笔字闻名。算盘曾经是中国最通行的,也是唯一的计算工具,乡村里的帐目自然也是算盘上打出来的。书法和算盘都很厉害的,在全公社,我爸爸是其中一个。我对算盘没有很大的兴趣,但一直喜欢写毛笔字。我爸爸的算盘在五十年代末期就闻名全公社,年终算帐时总是被请去打算盘。但我更觉得毛笔字远比算盘重要。爸爸从来不自夸自己的毛笔字,他说公社有谁县文教局有谁写得很好。但我后来看到了这两个人的字,我觉得未必。和爸爸相反,到了我开始取代爸爸的位置给村庄的人写对联时,我觉得我的毛笔字是超过那两个人的。一九八二、一九八三年的春节,我差不多给大半个村庄的人家写了对联,除了行书,还有魏碑。我有时会在庄上的小巷里漫步,欣赏那些门框上贴着的我的作品。
  这个状况正是乡村文化结构和文化变迁的一个写照。我爸爸那一代人读书少,能够上到初中毕业的已经是凤毛麟角。我们这一代人几乎至少读到高中,但很少受过书法的训练,也上过“大仿课”(毛笔字课),但能够坚持下来的很少。在乡下,算盘、书法以及器乐演奏都是有文化的代表,而且在一个时期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除了书法以外,会写美术字和绘画,也是一技之长。在这些“手艺”中,如果你有一项比较擅长,哪怕初通,只要在这个村上是矮子里的将军,你就有用武之地。七十年代的乡村早已政治化,大量的政治活动都需要演出和书写。六十年代末,是不要每年写春联的,所有家的门框都刷了红漆,再用黄漆写上毛主席的诗词,比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每家是清一色的主席像、样板戏剧照和各种政治宣传画。在这些油漆的春联逐渐褪色后的七十年代初,开始恢复贴春联了,我爸爸和我也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一九八三年的春节,送到我家写春联的红纸越来越少。街上开始有各种春联印刷品,已经流行的“福”字也有了各种字体,这是文化工业在乡村的最初迹象。需要写字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墙上也不再需要写各种标语,商业的广告品也是印刷品,随意张贴在墙头。而算盘开始被计算器代替。“手艺活”几乎从乡村的文化中消失了。
  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两年,虽然写对联少了,但我还每年帮村委会写一副贴在村礼堂门前的春联,要用六张红纸写成。到了一九八五年,我不用再写了,给村委会看门的老通信员死了,村委会也不需要人看了。写春联的事没有人管了。乡亲们也不再找人写春联,都从镇上买回印刷好的春联张帖。
  我给这个村庄最后的“题字”,是为我的母校写了校名。镇上管文教的领导多次邀我写校名,我都婉谢了。隔了一段时间,我已经忘记这事,有一天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说学校大门重建,等我的字做设计。我推辞不掉,就提出写归写,但不署名。双方就这样妥协了。这年的春节,我回到村上,看见了自己的字,站在门前,想起童年、少年读书的时光,竟然觉得自己和村庄都老了。学校的门前也一样有几处草堆子,而现在草堆子更多了,学校也无了声息。我们这个村庄的孩子,在这个世纪初到邻村的中心小学读书了。据说是因为村上的学龄儿童越来越少,而邻村又和好几个村子都在公路边,交通方便,镇政府便在那儿设了中心小学。此事曾在村上引起哗然,在外工作的人也干预过此事,提出应当把中心小学设在我们村,因为从解放以来,我们这个村就是东半部的教育中心,几十年都有小学、初中,一段时间还有过高中。最终,村上的孩子还是跑到外面读书了。我回去的时候,听到感叹:这个村没有地位了。父亲是在村上的小学撤除之前退休的,比他年轻的那些同事现在差不多也都退休了。一个没有学校的村庄,就像缺少了灵魂什么的。我的那几个字挂在校门的墙上,孤孤单单。它们仿佛如我站在那儿,追忆着往昔的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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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与想象(1)
回故乡的路越来越方便、通畅了,几乎是高速公路。不用过长江轮渡,长江水可望不可及。往盐城方向,到了姜堰的溱潼镇,再下高速转往乡村公路,时堰镇就在不远处,莫庄村就在不远处。汽车越过一大片湿地,乡村景象已经被收拾整理过,田野成了休闲场合的布景。但它潮湿和青涩的气息,仍然是我少年时的呼吸。特别是清明时节,遍地菜花,灿烂得遮蔽了少年时曾经的贫困底色。我通常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才有田园牧歌的感觉,或远或近的诗意在我身边飘荡又转瞬即逝。那个村庄就在前面,我从这条路过去,到了那儿即便不是转身返回,但也只是个客人。
  在远离故乡的城市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以眺望那个村子——我明白这已经不可能。如果还有这么个地方,那也只在自己内心。内心,有时而不是经常,可能会筑起一个高坡,高坡上长着一棵树,楝树。我爬到了树上,楝树果顺着我的裤管七零八落。这是仲秋的季节,村庄清晰地卧在纯净的天空下,稻子快要收割上场了。还有小镇上喧闹的石板街,我初恋的同学又突然出现在街上,我们擦肩而过。
  *年夏天的傍晚,我抱着女儿站在庄前的水码头上,我没看到村中的一个少年像我和我的同伴当年那样,从码头下水,然后舒展自己的身躯,仰在水面,望天空漂过。每一代少年都有自己的游戏方式,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一九八五年的八月,我结束了和这条河的亲密关系。在这个夏天,我还时常从北岸泅到南岸。夏天过后,我工作了,再也很少会在夏天回到村庄。村庄通了自来水,河流开始与我们的喉咙没有直接关系。现在的孩子,也不像我们那时野性了。我沉浸在小河里,但我看不到有人从桥上跳到河里。而我自己也没有少年时的胆量了。
  我有些感伤,小学时代酷暑中的无数个下午难道是乡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吗?水泥桥板烫得像烙铁,我和几个同学*了衣服在庄前的大桥上猛地往河里一跳。这是我对夏天最热烈的呼应和最强烈的反抗。我们在夏天与夏天呼应、对抗和妥协。比起很难有机会洗澡的冬天,我们欢呼夏天的到来,身体的舒展也告诉我们夏天是个生长的季节。我们等待秧苗茁壮,等待秧苗栽插,等待稻子扬花抽穗。只有炎热的夏天,瓜果才会熟得发甜,只有夏天,才有雷鸣电闪狂风暴雨,而且我希望我就是它们。只有在雷鸣电闪风雨大作时,我才觉得自己憋足了的压抑有所缓解。真是老天爷啊!雷鸣是老天爷的喷嚏,闪电是他乡间小道上行走时的手电,狂风是他的呼吸,暴雨是他憋了一年的喜怒哀乐之后终于哭出来的泪水。——我在这样的想象中完成了少年时的童话创作和自我抒发。很难设想,在雷鸣电闪狂风暴雨之后我们是怎样地欢乐。成群结队到田间,打开缺口放掉水沟的水,哗哗的水冲击着河面,水花四溅, 这是我们村的瀑布。于是,躲在深水处的鱼儿开始露出水面换气,我们放下鱼钩和网。等第二场暴雨降临之前,我们已经背着鱼篓回家了,不管老天爷在天边如何打喷嚏。
  我也喜欢春天与秋天的模糊,春秋衫就适应了这样的模糊。春天的韭菜特别香,割一把,韭菜炒鸡蛋,这是我四月生日时最好的美味。秋天的米饭太香了,新米出来了,先吃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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