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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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包纯善说:“大恩不言谢。希望今后能有报答的地方。”平冈信瞟一眼平冈公威,兄弟相视,微微一笑。包纯善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却###住了没说。
平冈信知道他刚刚途经中原南归,就问起他对中原的印象。包纯善心中忽然发冷,当初在中原为帝国海军而起的种种豪气,这会儿竟然全没了,他觉得自己此时心情,就如中原的村野一般,萧索得很。他如实相告:“中原非常的荒凉。”平冈信说:“不会吧?”平冈公威则点点头,说:“我猜也如此。”枣花笑道:“冬天嘛,是有一些荒凉,不过开了春,也还是绿水青山吧。中原北望气如山,中原毕竟是中原。两位先生这一路的印象呢?”平冈信迟疑着,没有说话。平冈公威就说:“夫人的问话,其实也是可以回答的。不过,这些话,又难于说出口。”枣花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说:“很想听到先生说出来。”
平冈公威说:“夫人,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吧: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我们所知的那个国家了。”
枣花说:“先生所知的国家,应该什么样子呢?”酒桌边放着一张书案,案上铺着纸,搁着笔、墨。平冈公威就一低头,说:“请允许我献丑。”说着,起身踱过去。他一边拿笔在砚里蘸饱墨汁,一边哦吟:“我见青山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包纯善微笑着站在他一侧,看他写完了,却是刀子般有力的十个字:江山如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鬼子(7)
一时多少豪杰屋子里有一阵哑然。枣花伏在望儿耳边,指着那十个字,柔声说:“望儿,你懂不懂?”望儿的脸,宛如他出生时的苍白和严肃。他说:“娘,我懂一半。”包纯善笑起来,招呼客人说:“我们开怀一醉吧。”
送平冈兄弟回了客栈后,包纯善上轿时打了个趔趄。枣花扶住他,嗔怪他不该把自己往死里醉。包纯善喷一口酒气,结结巴巴道:“我、清醒得很呢……中、日之间,必、有一战。”
一 一
十年后的春天,一个七十三岁的中国官员在日本马关被刺:一个狂热于扩张的浪客当头给了他一枪。所幸未及要害,保住了一命。这时候,中日之间的甲午战争已进尾声,大清帝国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提督丁汝昌在困厄中羞愤自杀。这位被刺的官员就是全权议和大臣李鸿章。但日方正在乘胜扩大战果,哪肯轻易议和。刺杀事件使国际舆论对日本不利,枪炮声终于在吵嚷声中结束了。四月,在马关的春帆楼,面带枪伤的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马关条约》。这是他一生签过的许多条约中的一个,内容全离不了割地与赔款。
李鸿章在最后一刻,还试图请日方对条款作出些调整。
但伊藤博文竖起一根指头,提醒似地弯了弯,并淡淡地一笑:“贵大臣不是来讨价还价的。”
依照《马关条约》的规定,清政府承认朝鲜独立,从而使其置身于日本的统治下;把台湾全岛、澎湖列岛、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还要赔偿日本两亿两白银。在签字那一刻,李鸿章以为自己要落老泪了。然而,他的眼睛干干的,只是鼻尖上悬了一颗大的清鼻涕。他瞟了眼窗外,樱花正纷纷盛开,###娇怯,粲若云霞,正是别人的好时光。他叹口气,左手手背一横,把清鼻涕揩了,右手就在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翌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奏请朝廷,选派留学生赴日留学。这一奏请,得到了批准。甲午之战的头一年,张之洞即已在武昌创立自强学堂,分设外语、数学、自然科学和商业四科。在自强学堂的学生中,他向朝廷举荐了两人作为留日的首选,其中一个就是包博望。
但包博望并不想留日,他的愿望是去欧洲,最好是英法,他的英文和数学,从来是同学中位列第一的。他已经二十岁,越长越像他的母亲了,而苍白、严肃却无一点的改变,眉宇间增添的,是几丝皱纹和忧郁。
十八岁的冬天,他一度十分憔悴,就像一棵树突然被霜雪打蔫了,失眠、盗汗、梦呓,面黄肌瘦。她母亲急死了,却束手无策。他父亲和祖母则八方托人提亲,选中汉阳一家纱厂老板的女儿,要给他娶进门冲喜。包博望听父亲说了,也不吭声,回去就在自家的小天井里喀了血。晚上,满月听到窸窣的响动,蓦然觉得心慌,就赤脚摸出屋去,一直寻着那声音,弯弯拐拐,摸到了厨房。她被她看见的景象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了衣服的包博望正站在石缸边,用一瓢瓢冷水浇淋自己###的身子。冰凉而黛青的月光,从窗户走进来,披在他不停变换姿态的手臂、肩膀、背脊、腰臀和双腿上,把他映射成了一具活生生的铜。
满月看呆了,呆了半晌,才低声唤了声:“望儿……”但包博望就像没听见。她走拢去,摸摸他的身子,竟滚烫如火炭。
她搂住他,问他:“这是何苦呢?”
第二章 鬼子(8)
包博望任她搂着,用嘴堵住她厚实的胸,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几天,枣花见包博望不喀血了,气色也渐渐缓过来,就叫满月去劝他应承了娶亲冲喜的事。满月摇头,说:“望儿怕的就是这件事。”枣花不解:“为什么?”满月说:“我也不晓得,只是跟他一提,他就嘴皮子哆嗦,额头冒汗。”枣花沉吟片刻,忽然笑起来,她说:“妈的,只要留了我儿一条命,什么不好说。就由了他自己吧。”
张之洞在总督府后边的私邸接见了包博望和他的同伴,并与他们在花园同桌喝茶。那位同伴出生寒微,用发抖的手捧起茶碗时,茶碗打翻了,茶水滴答地从桌沿往下滴,他吓得僵在那儿,全傻了。包博望很想总督说一句抚慰的话,但总督没有这样说。他听到的是轻描淡写的责备:“好在是在自己家……远赴异邦,一切断不可张皇失措的。”
总督和左大爷爷一样,目中时不时会放出威肃慑人的光。但左大爷爷面色中有许多疲惫,甚或是厌倦,而眼前这位总督没有丝毫倦容,额头亮堂,下颌咬紧,就像总在为某事筹划并作出艰难的决定。总督在作了一番谆谆叮咛后,忽然问包博望:“听说,留学英法才是你的志向嘛?”包博望一惊,向着总督低了低头,默认了。
总督说:“英法有什么好?”
包博望说:“日本弹丸小国,之能跻身列强,甲午一役,重创我大清,全是由于师从欧洲、变法维新的结果。我若弃日学欧,看起来是舍近求远,其实是舍末逐本,直追源头……”
张之洞“啪”地拍了下桌子,包博望赶紧打住。
总督说:“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倘若照英法的样子来治我大清,岂不乱了天下!法国不讲人伦纲常,闹起事来把国王的头都砍了。英国人也差不多,还供着个国王,可国王不过是形同傀儡。这两件,你要学哪样?”总督再拍了一下桌子:“哪样?”
包博望不吱声。他其实很想问,英国国王形同傀儡,我大清皇帝又算什么?国家朝政,未必就由一个老太后无休止操纵?但是他不敢问。
总督呷口茶,缓了缓语气:“我什么让你们去日本?因为‘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世上没一个国家比它做得更好的。”
说到这儿,总督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他问包博望:“听说你还尿床的时候,就在左中堂大人跟前耍过弹弓打麻雀的小把戏?”
包博望羞涩地笑一笑。
总督就又说:“百步穿杨,是匹夫之技。李广的箭射得神了,可至死不能够封侯。做人要学万人敌,就要读兵书,统帅三军。不过……”他顿了一顿,又说:“世上的事情也很难说,如果百步穿杨的本领,能够一击而毙敌酋,大局还是可以翻盘的。擒贼擒王,就是这个道理吧。你们说说,什么东西能把这一击变得更有力?”
包博望还在回味总督的话,那个同伴抢先答道:“枪,炮。”总督问包博望:“你说呢?”包博望说:“自然是枪炮。”总督不满意,说:“就不能说得不一样?”包博望仰了仰了头,迎着总督的目光,说:
“是必死之心。”
大清帝国派出的首批东渡留日生,包括包博望,一共是十三人。包博望本不善与人结交,加之晕船,航程中都很寡言。除了上铺那个湖南浏阳的学生谭楚鼐,他几乎没跟别人说过话。海上风急浪高,他吐了不晓得有多少回,把黄胆都吐出来了,吐得脸皮青白,双眼呆滞,活像个痨病鬼。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鬼子(9)
谭楚鼐比他年长四、五岁,个子也高大,双臂也很有力,当包博望###不住就蹲在甲板栏杆边呕吐时,他会一把把他提到一边去。包博望嘴里呜呜###,就像在哭。
谭楚鼐皱眉说:“哭什么!想想鉴真东渡,六次才得以成行,连眼睛都熬瞎了,日本人望风而拜,何其壮也。”
包博望叹口气:“还说鉴真?哪年的皇历了……”
但谭楚鼐没听见,更加声色俱厉:“你这一副病夫像,一直吐到日本去,还不叫倭寇把我们看轻了!”
包博望用袖口抹嘴,勉强笑道:“你以为,他还会高看你?”
谭楚鼐气哼哼地说:“那要看他遇见了谁。”
包博望没力气跟他争,就说:“好、好,就当是遇见了我。”
一二
戊戌政变的消息传到日本,时令已近深秋,包博望正一个人在伊豆半岛盘桓。
他来日本两年,和谭楚鼐同在横滨学习造船。起初他是想学大炮制造的,因为在他看来,从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至今,大清一败再败于列强,都莫不是先输于炮台失守。但谭楚鼐激烈反对,他说:“船坚炮利,是船在先,炮在后。譬如矛盾,战船是矛,炮台就是盾,如果只是处处设盾,充其量固若金汤,却也是处处被动。要想不被列强欺侮,你只有变身为列强,你有了坚船百艘,战将千员,可以开到他家门口去开炮,他还敢跑到我家门口放屁?!霸权就是海权,小不列颠之能横行世界,全靠舰队东征西讨。彼得大帝振兴俄国,第一件事就是隐姓埋名,潜入荷兰船舶厂学习造船术。”
包博望听他雄辩滔滔,又旁征博引,自然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他效仿彼得。
但包博望坚决不与谭楚鼐合租一房,早晚听他耳提面命,岂不活活气死?好在两人都来自殷实人家,囊中颇不羞涩,谭楚鼐骂句“败家子”,也就说分手就分手了。
包博望的房东开了一家小饭馆,他平日就在饭馆里包饭。也时常踱出去,东张西望,寻好吃的。他很快习惯了日本人的饮食,饭团、寿司、鱼丸子、生鱼片、烤鳗鱼、清蒸河豚,没有一样是不喜欢的。每回把河豚夹到嘴里去,心坎都会急剧跳几下,想到我若中了毒,趴在桌上就死了,父母何年何月能听到我的死讯呢?他是思念父母的,但,也算不上十分的思念。他晓得,古代的游子,忽然想吃一口母亲做的莼菜或鲈炙,就匆匆赶回了家。而他的母亲从来远庖厨,她并没有给过他一份菜肴的记忆。那时他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这样的胃,也是不装记忆的。包博望问过谭楚鼐,想他母亲做的饭菜吗?谭楚鼐说:“想啊,想得流口水。”包博望问:“是什么?”谭楚鼐说:“豆豉炒青椒,红烧肉。”他母亲是他父亲从湘潭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