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心空空如也:最小说·2011年04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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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乖巧地抬起那张青葱的脸,说:“好。”于是款款地向着隔壁客厅的大门走来,一过了那扇大门,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向她的路途中。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他进门来,于是心急如焚出门去迎他,打开房门,客厅里却是一个装饰妥当的灵堂,纸糊的花在竹架子上簌簌作响,鲜艳的花圈一字排开,拥簇着正中的一个黑色棺材。棺盖斜斜地开着,她躲避不及地一眼望了进去,那里面躺着的就是她的丈夫王四宝。——他死了,她知道。她看到架起棺材的长凳底下的那盏油灯灭了,从人死入棺那刻起,这盏灯就该点着。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它灭了,她要蹲下去将它再次点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天地之心 颜东(5)
王麻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头上缠着一块白布,上衣的扣眼上结着一束拖了很长的麻。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然后,她的表妹朱佩兰也进来了。
奇怪的是连朱佩兰也没有看见她。朱佩兰径直在王麻子旁边坐下,两人的表情顿时显得十分怪异。
“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瞎操心。”终于,王麻子说。
“我表姐的事我不关心谁关心,她就我这么一个娘家人了。你不善待她,我必然是要讨回公道。”朱佩兰说。
“少来装慈善,我怎么待她是我们家的事!你整天弄了乱七八糟的药给她吃,把她搞得疯疯癫癫,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鬼心思?”王麻子冷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鬼心思?”朱佩兰的语气渐渐弱下去了,但转瞬又强硬了起来;“你好歹也叫我一声姨,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呸!”王麻子朝她啐了一口,“你难道真的相信我爸的大话?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他从工地捡回来一块金砖?”
老太太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头点燃了那一盏油灯,灯火脆弱地抖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告诉你,”朱佩兰也恼羞成怒,“你不是她亲生的,我是她亲表妹……”
“不要脸!”王麻子朝着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就互相扭打在了一起。朱佩兰尖叫着,而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她看着那些人吵吵嚷嚷把王麻子和朱佩兰扯开。尖叫声,怒骂声,各种噪声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她了,除了进生。
进生再次出现了,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缓缓向她走来,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妈妈,不要哭。”他说,“办完丧事我就带你走,去城里。”
汽车在陡然的刹车中剧烈前倾,老太太的头歪了一下重重砸在窗玻璃上。
“做梦了吧?”身旁另一位身着黑衣的老太太歪头看了她一眼,末了,诡异地露出一丝笑容。
“我也常常做梦,”这位老太太说,“没关系的,其实日子过着过着还不就是和在做梦一个样。”
“你说是不是?”黑衣老太太看着她,又问她。
老太太没有看她,只微微笑了笑,仿佛对方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为了转移话题,她问:“你去哪儿?”
“去市里的大医院。”
“怎么啦?生病啦?”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眼,在心底里肯定了一遍自己的这一猜测。
“不是,是有人死了。”黑衣老太太说,又突然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问她:“你猜猜是谁?”
她支支吾吾说:“我怎么知道……”
“是我儿子。”她告诉她。
老太太顿时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自主躲避着黑衣老太太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简直有些呼吸困难。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唯一的亲人。”黑衣老太太突然地歇斯底里起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瞳孔变大,一张脸扭曲变形,“他在城里打工,夜晚从工地加班回住的地方,过马路时,砰一声被一辆车子撞翻。”
老太太颤颤巍巍挣扎着想从她手里把手抽回,没有成功。
“你能想象吗?”黑衣老太太接着说,“肠子都从裂开的肚皮下面流出来了,流到了街上!”
“不要说了!”老太太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几乎是尖叫了一声。
“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老太太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口,说:“我头晕得厉害。”
6。 天地之心 颜东(6)
“他死了,我不相信。前一天还打电话回来的人,第二天就死了。我死也不信!”黑衣老太太没有理她,继续说,然后,一双手使劲摇晃着她,“你信吗?你信吗!”
老太太觉得天旋地转,就连面前黑衣老太太一张狰狞的脸也看不太清楚了,她的身体垮在座位上,似乎怎样挣扎也坐不起来,几乎是聚集了体内所有的能量之后,才喊出一句:“停车!”
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孤零零的建筑物残缺歪斜,荒草满地空无一人。
举目四望,荒山野岭绵延不绝,刚刚抛下她的汽车转过一个弯,在一座暗黄色的山丘背后消失了。她仍然无法从黑衣老太太诡异的笑容中挣脱而出。“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在笑她,而她其实心知肚明,黑衣老太太这样问她就是告诉她,她已经被看穿。
老太太揉了揉剧烈疼痛的头,朝前走了。
路上行人零星地出现了,每一个都在前头留给后面莫名其妙的一个背影。在这条被无数人走过的路上,她这样走过去了,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要来。——没有一个人会停下来等她或者追上来拍一下她的肩膀。
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终于像是醉了酒满脸通红的汉子倚在了群山的肩头。此时此刻,在她几乎想找个地方歇个脚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她大吃了一惊——在她的面前,直挺挺矗立着的,就是多年前她与丈夫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房子状貌已经大不如前,孤零零的,常年雨水冲刷使得墙壁发黄变黑,墙根上长满了青苔。
而王麻子此时坐在门口的那块空地上,架了一张牌桌正和别人打牌。在他的身后,双手叉腰站着刘凤。她就像是他的军师,眼观四方,指点江山。而阳阳趴在他的腿上,已经睡着了。——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她就要走过他们身边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她来。她突然发现,在王麻子的身后,那一整片的空地上,那棵老柏树不见了。
“你啥时候把柏树给砍倒了?”果然,同样的疑虑似乎生在了每个人心中,牌桌上的另外一个人问。
“昨天。”王麻子一手握牌,另一只手挠了挠枯草一样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早就该砍了,生在这里又多余又作怪。”
“砍得好!空出一块地方来,冬天好晒太阳。”另一个人说。——确实,夕阳红彤彤从西边垂落,落在他们脸上,说话的人一脸的大胡子都被照得红光灿灿喜气洋洋。
王麻子稍微点了点头,伸手去抓了一张牌,随即,一整张脸都因喜悦而涨得通红。
“我和了!”他摊下手里的牌,激动地拍了几下桌子,大声喊道。
阳阳被陡然吓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爸爸和了大牌,也高兴得直撒娇。王麻子粗暴地将他从膝上拉起抱在怀里,朝着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而老柏树确实已经被砍倒。老太太眼望着那片空空荡荡的天空,心也像被挖了走一样空空荡荡。她呆呆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像个走投无路的过路人,终于,还是像任何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样,走过去了。
她走过去了,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而此时的刘凤面朝着王麻子背对着她,说了一句:“疯子!”
她是在故意说她还是娇嗔地骂王麻子?——她已无心再辨个究竟,因为柏树已经被砍倒,而一切似乎将不再有意义。
天黑得比任何一天都快,一眨眼太阳就沉沉掉下了山。天黑之后的天地也终于混沌一片,随时都有化作一片虚无的可能。
除了迎向这片虚无,她别无选择。风灌满了她的耳朵,穿越了她的身体,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似乎马上就要随着这风飞走了。
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了。她那常年穿在身上的一身黑衣服,连同她自己,在黑暗中,已经与这黑暗的天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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