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短篇小说集-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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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依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依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依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依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依塔和卡多的图像和照片。依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剽悍,两眼放光,与依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依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依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
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依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表现出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的传说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依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依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孩子头部流出鲜血的汩汩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炒成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交出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牒,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地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升到空中,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以军人标准的步伐来回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要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像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
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了林肯号航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舰,还有三艘看不见的“鲱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我们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化战争中航空母舰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航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将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依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像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依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餐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依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厉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依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的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得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一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场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依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依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一阵惊叹声。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