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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定西孤儿院纪事-第5部分

小说: 定西孤儿院纪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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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娘的身体已经很瓤了,已经不能每天出去给我们拾地软儿挖草根,不能挖妈妈根了。我家两个月当中就吃了奶奶藏下的那七八斤扁豆,再就是谷衣和草根,荞皮。我们吃完了草根汤在炕上坐着,可我娘还要给我们烧汤和添炕,我小妹妹还要吃奶。娘的脸肿得像南瓜一样,脸皮薄得像透明的纸,里头就像是装的水,指头一捅就能捅破,水能淌出来的样子。她在家走路的时候慢腾腾的,要时不时地扶一下门框和墙壁,防止跌倒。
  我大回家了,但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的胡子长得像犯人,脸瘦得变了相,黄蜡蜡的,灰楚楚的,他的棉衣破得像个要馍馍的花子。我不敢认他。倒是他一个一个地叫我和妹妹的名字,抱我,抱妹妹。我大抱小妹妹,小妹妹吓得哭起来,奶奶对我大说,你看你看,这丫头天天喊大哩,你回来了她倒诧[18]得不行。
  我大说,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嘛。
  我大上炕坐下了。我大冻坏了。我娘去烧汤,奶奶和我大说话。我听明白他们说的话了:我大是得了肺病回来的,要不得病还不叫回来哩。他说在工地就知道家乡没饭吃了,因为许多人的家人没饭吃,往工地跑,投靠儿子和丈夫。所有去工地投亲的人都劝他不要回来,说回家就饿死哩。有人还说,通渭县一个姓白的副县长,老娘在家没吃的了,往工地去找儿子,饿死在陇西和渭源交界处的路上了。人们越是劝,我大越是放心不下家里人,硬是走着回来了。他在路上走了五天,白天赶路,夜间就住宿在沿途的农民家里。昨天夜里他住在寺子川一个人家了,今天一早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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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庄子(7)
我大还真给全家带来了一些新气象,这天中午我娘烧的榆树皮汤。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喝到这样香的汤了,榆树皮汤咽起来滑溜溜不扎嗓子,还有点甜味。喝着汤我娘说,这榆树皮炒面是专为我大留下的,她说她猜着我大过年一定要回家来的。我大笑了一下。
  我大还真有办法。这天傍晚又喝了一顿榆树皮汤他就出门了,半夜才回来。一阵挖地的声音把我惊醒的。睁开眼,我看见我大和娘把地下的板柜挪开了,挖了个坑,把半口袋啥粮食放进去又埋上了,把板柜又挪回原地方。把挖出的土端出去倒了。后来我大上炕了,在我身旁睡下的时候说,娃娃,我去背了一些糜子,埋下了,还有半口袋胡麻,胡麻放在草窑里了。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担惊得很,一个劲地问,你从哪达背来的?你从哪达背来的?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大睡在炕上起不来了,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血。我娘拿个瓦盆接血。那血是黑颜色的,一块一块的就像浸住[19]了的血豆腐。大的脸黄得像张烧纸。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抹眼泪,说,叫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挣坏了吧……
  我大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娘,那些粮食够你们吃到春天,草长出来,苜蓿上来……苜蓿上来就饿不死了。
  我大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连着咯了两天血就咽气了。咽气之前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说,娃娃,我不中了,有些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你是我们展家的唯有的男子汉。你将来要把你的爷爷埋了。爷爷没棺材,等到你长大了做个棺材,把爷爷埋好。大不中了,没那能力了。我大说着话又咳嗽起来,又吐血,过一会儿不咳嗽了,又对我娘说,那口袋糜子你们先不要动,放好。你们先吃胡麻。你们一点一点拿着吃,糜子你们放好,要把荒年过去。黄家岔的黄福成你们要防着些。我和他一搭给冉家做过活[20],那人你们要防着不要叫知道咱家有粮,知道了一颗都剩不下。那人瞎账得很……
  我大下场了,我娘还是没办法把我大抬出去,就像爷爷一样,推到上炕上和爷爷一排放着,脸上盖了一张纸。我们一家人挤在半截炕上睡觉。白天,我娘和我们在炕上坐着取暖,煮谷衣煮草根吃,到了夜里,娘就在爷爷以前喝罐罐茶的茶炉上炒胡麻在石窝里踏胡麻煮汤。胡麻有营养,虽然一次就喝半碗碗,但我的心踏实着哩,知道饿不死了。我娘在妹妹饿得哭的时候总说,不要哭,天黑了给你煮胡麻汤。
  我娘不敢白天炒胡麻,也不敢夜里在灶房的炉灶上炒胡麻,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一看见烟筒冒烟,队上的积极分子就闯进来看锅里煮的啥。
  但是,我大没了才七八天的一天的中午,黄福成还是闯进来了,还带着三四个年轻人。那天我娘正在灶房里烧荞皮汤,听见啪啪的打门声,就跑进住房对奶奶说声来人了,然后去开门。门一开,黄福成就进来大声嚷,人家的烟筒都不冒烟,就你家的烟筒冒烟,你家还特殊得很!说着他就直奔灶房揭开了锅盖,但他看见的却是一锅黑糊糊的荞皮汤。这时我娘说,黄队长,你给我说说,谁家的烟筒不冒烟?不冒烟就能把草根煮熟吗?但他不理,对那几个年轻人说,搜!给我搜!那几个人进了住房看见奶奶、妹妹和我在炕上坐着,爷爷和我大在半个炕上躺着,就又出门进了空荡荡的猪圈,进了草窑。
  很快,他们就把麦草呀谷草呀从门口撇出来了,把半口袋胡麻翻出来了。我娘急了,扑上去夺,说这胡麻你们不能拿走呀,这是救命的呀!黄福成一脚就把我娘踢倒了,骂,驴日下的!我知道你们家没干好事!你男人一回来,仓库的粮食就少下了!不是你男人偷的才怪了!你说,你男人偷了多少胡麻?还有糜子?糜子藏到哪里了!
  我娘哭着不出声。队长又骂:
  说不说!你不说吗?搜,给我再搜!搜出来我把你的腿打断哩!
  这帮人手里拿着镢头,锨,还有个人拿着一把斧头。他们在院子里这儿捣,那儿砸,听声音,觉出声音不对头就刨。他们把炕洞里都探过了,拿锨把带着火星的添炕的铲出来橵在院子里。后来又进了房子敲打。终于,他们把板柜下的半口袋糜子也挖出来了。黄福成又喊着骂,没冤枉你们吧,我没冤枉你们吧!我知道就是你们偷队上的粮了!掀过,把炕席掀过!把炕打了,看上炕上藏下粮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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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庄子(8)
就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间,奶奶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坐在台阶上了,就是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他们把妹妹从炕上撵下来,把爷爷和我大掀到奶奶经常坐的窗根前,然后揭起上炕的席子。
  奶奶在台阶上坐着没动,我娘又冲进来了,喊着说,你们不能动死人呀,这不是造孽吗!但他们把我娘推开,细看炕坯有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们没打炕,他们没发现藏过什么的痕迹,但他们走出房门之后,又在院子里站着朝四面看着。看着看着,黄福成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对坐在台阶上的奶奶说:
  你,站起来!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拢着两手。黄福成又喊:
  把前襟掀起!
  奶奶不动弹,奶奶的脸色变了,嘴唇抖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黄福成走近两步抓住了奶奶的袖子一拉,把奶奶拢在一起的手拉开了。啪嗒一下,一个书包大小的抽抽从奶奶的大襟底下掉了下来,落在奶奶的小脚上。
  黄福成拾起抽抽捏了一下,大骂:
  你这个老熊,我说你今天这么老实——在台阶上蹴着!你把胡麻藏在怀里!你为啥不塞在裤裆里!
  我也很是惊奇:不知道奶奶什么时间把几斤胡麻塞在怀里的。难道她知道有一天黄福成会来搜粮吗!
  奶奶没说话,瞪着黄福成,她的脸色非常难堪,身体就像筛面一样地抖着。但是后来她猛地一跃,突然就抓住了黄福成手里的抽抽,喊着说,这几斤胡麻你要给我留下……
  但是黄福成一甩胳膊奶奶就栽倒了。奶奶在地上呼天抢地嗥起来:
  天爷呀,你不叫人活了……
  黄福成领着人走了,把糜子和胡麻都背走了。他临走还说了几句话:今天就便宜你们了,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你儿子单要是不死,我非治他个盗窃公物罪,送到劳改队去……娘和奶奶把炕席铺好把爷爷和我大又翻着滚到上炕上。娘又抱了些麦草把炕烧一烧,把炕添上。这时天黑了,我们就睡了。这天我娘没做晚饭,我们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就小妹妹哭着闹,喊饿。娘解开纽扣叫她咂奶,但她咂着咂着又哭起来,娘打了两巴掌,她又咂,咂着咂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娘也没起来,就在炕上躺着。到了下午,两个妹妹都饿得哭,奶奶颤颤巍巍下了炕,烧谷衣汤。奶奶把汤舀好,一人一碗,我端到炕上,但我娘不喝,把我端的碗推开了。奶奶劝我娘:
  金元娘,你要喝上些,你不喝哪行哩?
  我娘还是不喝,一动不动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娘在炕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都是我奶奶摸索着烧汤,娘一口汤都不喝。第三天早上我娘爬起来了,因为这天夜里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夜里总哭。没吃没喝的日子把我娘熬干了,她趴在我娘身上咂奶咂不出来就哭。我烦我妹子,娘都起不来了,她还没完没了地咂我娘的奶!我把她从娘怀里抱过来撇在炕角上了。我妹妹就像一只赖猫一样,吱啦吱啦地在墙角上哭着。天亮时不哭了,身体已经硬硬的了。
  我娘把小妹妹抱到院子里用一团胡麻草包起来往外抱,身体摇晃着。我怕娘摔倒,跟着娘出去了。娘没摔倒,娘走上几步就站一下,站一下再往前走。走到去董家沟的坡坡上之后回头说了一句:你不要来。她又走了几步,下到董家沟的陡坡上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娘为啥不叫我过去?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我看见娘在陡坡上坐下了,点着了包着妹妹的胡麻草。我的心揪起来了,我娘烧我妹妹呢!前两天妹妹还活着,还要吃的,吃娘的奶,今天就要变成个黑蛋蛋了。我突然心里难受得很,后悔得很,后悔我没叫她吃娘的奶把她饿死了!还是这一年的春季,我跟娘去黄家岔食堂打饭,在路上看见过烧成黑蛋蛋的死娃娃。我很恐惧,问娘为啥要烧死娃娃?娘说怕狗啃了。那为啥不埋上?不叫埋。谁不叫埋?老辈子就这么始下的。那就那么撇着吗?它自己就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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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庄子(9)
我娘在陡坡下头坐了好长时间,我妹子都烧成黑蛋蛋了,火早灭了,她还在那达坐着。她的肿得亮晶晶的脸朝着董家沟的深沟大涧,看着沟那边的山山洼洼,看着山山洼洼里的白雪。那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大雪把董家山盖住了。董家山的雪蓝盈盈的闪着光,和蓝幽幽的天空都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山头和天空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有小半天,才弯着腰手触着地站起来,我就赶紧跑回家了。
  小妹妹的死像是把娘从睡梦中惊醒了,回到家中她就再也不睡了,给我们烧谷衣汤喝,她自己也喝。喝完之后,她又把门外台阶上早先洗净晒干的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抱进灶房在面板上剁碎。她的胳膊没力气,切刀在手里重如千斤,剁上几下就提不起了,她就停下来缓着,过一会儿接着剁。
  转天我娘把剁碎的草胡子和骆驼蓬炒熟了,又放在磨子上推成炒面。她推上转上一圈就走不动了,但她缓上一下就又推。奶奶对她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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