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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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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八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排布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夜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在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道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和平战(8)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的对坐,静默悄息的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给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浑身都随着这颤抖,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自己的嘴唇。用自己指甲掐着*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出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的,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

和平战(9)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到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作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九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了李妮子。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了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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