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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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街上人很多,逢集一样。
碰上了小妈和她妈。
小妈她妈说:“娃啊,你也来了?你奶奶呢?”
我说:“我小爹已经把我奶奶送到戏台底下了,姥姥啊,你没见着我奶奶?”
小妈她妈说:“是吗?你小妈又说不清楚,我就是想和你奶奶说几句话哩。”
我说:“我小妈不会说话,姥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妈她妈说:“你看咱这娃懂事的,为了你小妈还数说我哩。”
小妈站在一边笑。
我要走,被小妈拉住了。
狗娃说:“平平,我们先走呀,你和你小妈再说几句再来寻我们。”
小妈她妈说:“你小妈想给你买一个油糕吃哩,你小妈就是和你亲哩。走,也不知道人家卖油糕的在哪里哩?”油糕,就是小油饼。
我说:“我刚刚在家里吃过饭,我不饿。”
小妈她妈说:“你看咱平平就是懂事哩,咱再寻寻,要寻不着卖油糕的,也能寻着卖炒凉粉的,能寻着卖炒凉粉的,咱就吃炒凉粉。”
我说:“小妈,我真的不饿。”
小妈使劲摇摇头。
小妈她妈说:“你小妈脾气上来了,可硬着哩,我今天要是不给你寻着卖油糕的,人家你小妈回头就会乱骂我的。咱赶快寻着卖油糕的,寻着了,也给你奶奶买上一个,再去看你奶奶,你说能行吗?”
买到了油糕,小妈她妈、小妈和我去戏台下找奶奶。奶奶坐在很前面,小老姑坐在一边。小老姑的儿子狗蛋叔叔在公社信用社工作,总是能占到好座位。
奶奶说:“哎呀花花她妈啊,你总是买这买那的,这油糕给咱花花吃了就行了,我真的不吃,快给咱花花吃了。”花花,是小妈的小名。
小妈她妈说:“一块油糕,看人家你大妈客气的!嫂啊,我应该给你做衣服缝被卧哩,要不是你管着咱申才哪里有花花她的今天啊。一块油糕算什么啊,我就是应该给你做衣服缝被卧哩。”
小老姑说:“嫂啊,人家花花她妈给你买的你就赶快趁热吃了,花花怀上了,吃油糕恐怕把肚子里的胎娃烫着哩。”
小妈她妈说:“就是就是,她大妈你赶快趁热吃了。申才跑到哪里去了?”
归去来 第七章(6)
小老姑说:“申才跑到他狗蛋哥哥那里了,他要提一壶水,给他大妈喝哩。”
我忧心忡忡地在地里割草,天快黑了,我希望自己能变成孙悟空,我希望自己变成孙悟空后再变成一只小蜜蜂,能飞到公社去偷看全县考试比赛的二年级试题。
要去平阳参加考试的清早,天还没亮,我趴在锅灶旁风箱上呼哧呼哧喝荷包蛋泡馍,奶奶在炕沿上坐着,三爷爷坐在我旁边,三哥还在被卧里趴着。
奶奶说:“你真不要你三爷爷送你?”
三爷爷说:“送完你我再回来,又不耽误。”
奶奶说:“你是心疼你三爷爷哩?还是你三爷爷送你有什么不方便?你要是不愿意你三爷爷送你,就去把你小爹叫起来送送你。”
三哥说:“平平是想和银环一块儿去哩。”
我说:“你想和梅梅睡觉哩。”
奶奶说:“三娃你要不睡觉就起来,要不你就嗫嗫的。”
我说:“我想在路上再想想哩。”
奶奶说:“那也行,他三爹,你送咱平平到村门外面。”
三爷爷说:“你就别管了,我一会儿再和平平商量。”
喝完了泡馍,我和三爷爷出门。胡同黑糊糊的,没有人。
三爷爷说:“几点考试啊?”
我说:“八点。”
三爷爷说:“人家李老师几点到啊?”
我说:“李老师说她提前一个钟头到。”
三爷爷说:“现在刚刚六点,你在路上差不多要走一个钟头哩。”
我说:“没事,我路上再想想问题。”
三爷爷说:“你这娃儿就是脾气硬的……也能行,我送你出村。”
出了村门,我说:“三爷爷你回去吧。”
三爷爷说:“我再送送你,一会儿天亮了我再回去。”
我说:“真的三爷爷我没事,你回去吧。”
三爷爷说:“也能行。你先走,我在碑上坐一会儿,看着你出村。”从衣服里掏出一盒火柴,说:“你把这盒洋火拿上。”
我说:“三爷爷咱这里早就没有狼啦。”
三爷爷说:“要怕的话,就唱戏,唱唱戏就不怕啦。”
走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路上没有人,我走走停停,走到半路开始放声唱蒲剧:
“遭不幸,西戎地,黄龙造反。郭千岁抽壮丁,去扫龙烟……”
我是把自己想成离别家园征战边关的朱春登了。
到了平阳村口,正准备逛逛清晨人烟稀少的公社大街,却见李老师骑车匆忙而来。
她停好车,一把抓住我,说:“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人家你三爷爷跑去找我,我才知道你一个人就跑了,还不要你三爷爷送……”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今天考试,我不打你,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李老师说:“人家你三爷爷急的,说要和我一起来的,我说你不要来了,肯定没事。你说你这娃儿把人气死了,今天要是不考试,我一定要好好打你一顿哩。”
过了一会儿,蛋蛋坐着他爷爷骑的自行车,银环坐着她妈妈骑的自行车,来和我们会合。要考一天的试,蛋蛋爷爷和银环妈妈回村去,李老师对银环妈妈说:“你去一趟王平平家,告诉他奶奶和三爷爷,我找到王平平了,我们一起去考试了。”
全公社的选拔者,都在平阳小学考试。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考完了数学,一交卷子,我才突然想到可能一道题做错了,出教室没有先去找李老师对答案,先去厕所,拿出自己抄的答案纸,看了又看,就扔到厕所里面了。
出厕所,看见蛋蛋、银环在教室旁边和李老师对答案。
李老师说:“你怎么不先找我对答案?”
银环说:“平平,你怎么了?”
李老师说:“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我的答案纸找不着了。”
李老师看着我,停了一会儿,才说:“真是把我气死了你。你现在就去找,找不着别回家。”
于是蛋蛋和银环跟着我在平阳小学找答案纸。
找了一会儿,蛋蛋说:“你夫妻俩找吧,我不找了。”
我说:“你胡球说什么呀?”
银环说:“你再胡说,我以后就不理你了啊蛋蛋。”
蛋蛋说:“看你俩都脸红的,好好,我就是媒人,你俩还没结婚哩,我还是要跟上你俩哩,我跟上你俩,你俩就不会犯错误了。”
我们相伴着回家,快到村门口,远远看见三爷爷在池塘对面的碑座上坐着。
我说:“三爷爷,这么冷,你坐这里干什么?”
三爷爷说:“我想去平阳看你哩,可又怕打搅你考试。”
过年前,我获得了考试比赛的公社第一名,全县前五名。
归去来 第七章(7)
据说这是全县范围第一次小学生考试比赛。
归去来 第八章(1)
在我成年之后,总有人问我:你小时候是不是很想你妈妈?我说我几乎没有想过。如果非要说想,就是我每次面临重大考试,一个人割草心事重重,这时候我会希望有个人突然出现把我带走,最好像七仙女升天一样。这时候我希望妈妈突然出现在田头,希望远处马路上她坐着难得一见的吉普车到了我们村里,然后四处打探询问,结果发现我没有在玩,而是在黄昏的田头认真地割草,同时还在苦苦思索语文数学。也会想我爷爷,希望天边的火烧云深处他笑眯眯地招手,或者像土地爷爷一样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但考试结束,所有的思念便会烟消云散。我隐约地会听人提及我的母亲作为外路人在我们村引起的好奇和骚动,同时被告知她们家家世显赫,很快就会平反昭雪,但我没有特别思考这些事情和我的关联。我能够确认的是:奶奶和三爷爷,申才小爹和小妈,三哥和我组成我们家,我天生就是这个家的一个孩子。
1983年之前,我没有吃不饱饭也没有穿不暖衣的记忆,也没有任何受人欺负孤立无援的经历。有次村门外面和我们团队有过节的三个家伙曾经试图趁我一个人的时候开导我,但很快我们的团队便给了他们深刻的教训,其中有个家伙被我打落了门牙后,被他奶奶领着哭着去我们家叫屈喊冤。三哥常常因为我挨打,但都是被奶奶打,我只要哭喊着说一声“奶奶三娃打我哩”,他就得满村奔走躲避奶奶的追赶。尽管学校老师揍我后我也会哭哭啼啼,但奶奶却从来袖手旁观,当然老师揍我,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冤假错案。
日复一日,我也愈加确信我们都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们不但是自己家的孩子,也是共产主义事业的孩子。我们要抓住各种机会成为海娃成为潘冬子刘胡兰成为小英雄雨来和草原小姐妹,我们一生的责任就是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作贡献。“四人帮”已经被彻底粉碎了,他们在漫画中卑鄙丑陋。他们白天像四只蚂蚁一样,一起扛着一支巨大的钢笔晃来晃去,每个人嘴边都挂着口水闪闪发亮。晚上则藏在一个被卧里商量篡党夺权,江青拉着被子蒙住半张脸露出她夸张的眼镜以及眼镜背后滴溜儿乱转的眼睛,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则一概垂涎三尺无比谄媚地盯着她看。蛋蛋说:“你说他们脱衣服了没有?”狗娃说:“人家商量事情肯定就不脱衣服了,脱了衣服就没法商量事情了。”但无论脱还是不脱,现在他们的阴谋都已经大白于天下,我相信全国人民都一定会擦亮了眼睛在华主席的带领下摩拳擦掌走向光明。
一时间我成了全公社学习最好的小学生,就连我天不亮去平阳的事情,也被解释为勤奋好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男李老师先给我发了奖状,据说公社的奖状要等天暖和了,召集全公社的小学生开表扬大会时再发。
分配媳妇的事情以及我对银环的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在所有公众场合我都不再和银环说话。其实除了公众场合,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见面。在教室里,看别的小孩和她说话打闹,我只能傻呵呵地站在一边强颜欢笑心如刀绞。村子里偶尔单独碰上,我先是左顾右盼,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留下我独自失落伤心。我很羡慕那些还敢和自己媳妇说话的同学们,狗娃还是能抓红红的辫子,蛋蛋见了英英也叫得很欢,三哥还能和梅梅在院子里打打闹闹,还有一次他们在炕上打起来了,就抱在一起滚来滚去。可我就是见了银环抬不起头。
天气暖和了,我们全校小学生排着队去公社开会。走到半路碰上了小庄小学的小学生,带队的是已经当了老师的茵玲姑姑,茵玲姑姑是三爷爷的女儿、申才小爹的妹妹,虽然从小送到了小庄,但自从我记事就经常回家了,三哥和我每年过年也去她家拜年。茵玲姑姑和李老师很熟,她和李老师说说笑笑,还要求我走出我们的队伍让她的队伍参观。她甚至要介绍小庄队伍中两个学习好的小姑娘和我认识,这个举动搞得两支队伍都很激动。后来我回家对奶奶说了,奶奶说:“你茵玲姑姑真是随了你三奶奶了,和你三奶奶一样不够数。”公社开会表扬我,却并没有邀请我上台,在台上坐着的是三爷爷,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