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那些爱情-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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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面上带了几分了然,却仍神色恭谨,清声应道:“缪公十二年,晋旱,请粟于秦。缪公谋于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
晋国因旱借粟于秦,秦缪公不计与晋公夷吾之间的嫌隙,慷慨鼎助的事迹,堪称天下诸侯间以德报怨的楷范。
秦王面色不变,续问“那,缪公十四年又如何?”
“缪公十四年,秦饥,请粟于晋。晋公谋之群臣,定计因饥而伐之。遂兴兵攻秦,击缪公,缪公伤。”十一岁的孩子清声直陈,未有半分犹疑。
短短两年之后,秦国饥荒,借粟于晋,在晋公眼中却成了趁势攻秦的绝佳契机,于是一举兴兵,重创秦国,甚至在此战中伤了国君缪公。
“既读过史,竟还这般冥顽不灵?”秦王语声沉沉,眸光里几分怒意,直直逼视着眼前的孩子。
“我大秦地处西垂,自古以来,便被中原诸国视作蛮夷之邦,轻贱鄙夷,摈斥在外。初时,因地寡弱小,受了诸侯各国多少欺凌?”
“便如缪公当年之事,以德报怨,终竟如何?自己险些陨身,更不知多少大秦兵士、大秦黎民丧命于晋军铁骑之下!”
他目光更厉地逼视向眼前直身而跪的小少年,几乎透了几分狠意:“黎庶何辜,原应悯恤?那,敢问这天下诸侯,谁曾悯我大秦百姓,谁来恤我大秦子民?”
他眸光一片刀锋般寒厉,不只是盛极的怒意,更有恨。
室中一时静极,仿佛亘古的岑寂,八荒**不闻一丝声息。
过了也只半刻,旷静的厅堂中,属于少年的润澈嗓音清晰地响起,字字掷地有声:“父王志在天下,终有一日,这天下将是我大秦之天下,天下百姓皆是我大秦之子民。”
他神色沉静,抬眸与父亲对视,不避分毫:“父王如今若凌铄六国,异日即便收服天下,恐也难免为六国百姓所怨怼。厝火积薪,安无遗患?而若种祸于今,日后又何以固江山、安社稷,致万世之太平?”
十一岁的孩子直陈利弊,字字针砭,眸光冷静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面色似乎悄然缓了些,只倾耳听着。
顿了顿,他续问:“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扶苏以为,宜徐徐而图之……”
“啪!”极其突兀地,只单单听得这一句,秦王的脸色便蓦然一变,转眼间,那卷简册便被他奋袖一掷,狠狠砸到了少年脚边。
十一岁的孩子诧异地抬眸看向父亲,神情错愕。
秦王重重闭了闭眼,也不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费力地启了声,沉声道:“去外边跪着。”
扶苏虽不明就里,但却未有一字置辩。恭谨地揽衣而起,先后向父母施了一礼,这才退步走向了正门的方向,在堂外檐宇下跪了下来。
一直到扶苏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睁开了眼。
“你,随寡人来。”他看了眼阿荼,不带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敛衽起身,随着他一路进了东侧的内室。
待两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还有几分疑惑时,却听得眼前的秦王沉声开口,虽有些突兀却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会立后。”
正文 第13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三)
阿荼闻言,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他——
虽然咸阳宫后位虚悬多年,朝野上下、宫闱内外皆有过许多揣测,但,真正听到他这一句话,她心下仍是不免一阵惊诧。
天下诸侯国君,多是即位之时便立了王后。但王上践祚时,年只十三岁,又逢吕相掌权……这事儿便一直被拖了下来。而自八年前那一场鱼龙变化之后,他真正执掌乾纲,却也从未提过立后之事。
这人,究竟是多早的时候,便动了这个念头?
阿荼略略垂了眸,缓缓平复着心头的惊意——婚姻嫁娶,于旁人而言,自是终身大事。但在当今秦王眼里……恐怕未必有多少意义罢。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何况,妻者,齐也。睥睨天下、眼高四海的秦王,又哪里容得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与他比肩?
这,从来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呐……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所以,他说——此生不会立后。
可;这般事关社稷的隐密之事;他又缘何同她开诚布公?
阿荼心里微有些疑惑,是以,便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厅堂中他们父子二人情形,转瞬间心念一转,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文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否则将遗祸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著、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
“嗯,”他闻言回了神,略颔首,极满意她这份儿剔透“六国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让他不必再奏。”
扶苏这个孩子,样样无可挑剔——唯心性仁善了些,待再长上几岁,当放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异日,待他收服天下,终要交予扶苏手中……赢氏的社稷江山,会代代传承,万世不息。
阿荼默了一瞬,神色依旧平和:“王上以为,妾劝得了?”
闻言,赢政略皱了两道剑眉:“扶苏一向与你最是亲近。”
阿荼似乎忆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秦王,眸光微微有些恍然:“只是,他性子却并不似我。”
闻言,秦王似乎也一时怔住——是呵,这是他十年间一直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扶苏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却同他一般,固执倔性,犟得很。
※※※※※※※※※※※※
翌日,咸阳宫宫城之上,十一岁的少年劲拔如竹,一袭雪青曲裾深衣,居高而立。
他所立之处,是整个咸阳宫位置最高的宫隅之处,站在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咸阳城。
咸阳在九峻山南、渭水之北,山南水北曰阳,故名咸阳。
秦孝公十二年,于此建城,后徙都之。至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三年。
各诸侯国的宫城皆是仿周王宫而建,只是在规格上依制稍减。咸阳宫也不例外,宫垣高五雉、宫隅高七雉,宫门门阿高五雉。
宫城南北中轴线即咸阳城主轴线。这条轴线从咸阳城正南门起,经外朝、宫城、市到正北门止,门、朝、寝、市都依次坐落在线上。宫城前面为外朝,后面为市,各占地百亩。
王城之中,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咸阳宫居于中心;宗庙社稷摆在宫前正南、近中央的宫殿;以示一体。祖社以南离宫城稍远处设官署,宫城的正东、西、南,重要性又次之,故于此建宗室卿大夫府第。宫北端最不重要,设市。王城的四隅离咸阳宫最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扶苏居高俯看,整座城池尽收眼底,不禁思绪万千——若秦国的初代国君赢非子,看到如今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恢宏壮丽的王城,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人的先祖,相传是帝颛顼的后裔,唤作女修。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诞下一子,名为大业。大业之子大费因佐禹治水有功,舜赐姓嬴氏。
在七百多年前,大业的后裔——赢氏非子因为周孝王牧马有功,得为附庸,封邑于秦,地广数十里。
那个时候,庶子出身,因善牧马而得了西垂边僻之地一块弹丸大小封邑的赢非子,大约是受宠若惊的罢。
恐怕,他无法设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后世子孙会在渭水之滨建起这样一座城池,异日,甚至会成为整个天下俯首膜拜的王城,坐控中枢,威赫寰宇。
赢氏非子的名字,会同秦国历代许许多多的国君一起,被荣耀无匹地刻入史册,彪炳春秋,万世流传。
而这一切的荣光,半数要归于当今秦王——赢政。
居高而立的扶苏,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