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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丁庄梦-第9部分

小说: 丁庄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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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苦香香的中药味,像丁庄小学是了一个中药厂。
  熬了药,各自喝下后,也就睡下了。陆陆续续都睡了。院子里变得和野外一样静。野外也和这院里一样静。只有那冬风,像哨样响在校园里。
  二叔住在爷的屋子里,把原来放了许多作业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张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爷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说:“爹,我让你给婷婷说的事情说没有?”
  “说啥呀?”
  “说我下世了不要让她改嫁的话。”
  “睡吧你!”
  他们父子就不再说话了。在阴冷冷的天气里,屋子里的暗黑黏稠稠的重,空气胶样在那屋里流。夜已经很深了,枯井似的深。在那又深又寂的半夜里,我叔听到外边好像有了脚步声,仔仔细细地听一会,又在床上翻个身子问:“爹,你说这一堆热病里谁是贼?”
  等着爷回答,却等了枯井似的静,还听见那静里好像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叔警觉着:“爹——你睡了?”
  仍然没回话。
  仍然不见爷的那边有声音,叔就慢慢下了床,想去院里看一看,是谁把偷了的东西往那院里放。也便悄没声息地披着衣服下了床。要走时,我爷在床上翻个身。
  “你去哪?”
  “你没睡着呀?”
  “我问你去哪?”
  “婷婷今天又回娘家了,我一点睡不着。”
  爷便在床上折身坐起来:“老二,你咋这样没出息。”
  我叔说:“爹,我给你实话说了吧,婷婷嫁给我前她找过一个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个庄。”
  我爷就不再说啥儿,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烟熏黑的柱。看一会,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熬的中药你喝没有?”
  “不用满我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试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这病传到婷婷的身子上,让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爷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袄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宽宽大大的校院里,月光像薄冰一样结在地面上。又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脚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样,试着走两步,停下来看那正西的一排楼。两层楼。原是教室的楼,现在每个教室里都住了五个、八个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热病病人的家。还有贼的家。他们都睡了。几十个人都睡了,能听到那睡的声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噜噜响。断断续续响。我叔就朝那楼下的影里走过去,他看见那楼下影里有样黑东西,像贼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是个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妇,半年前娶进庄里的杨玲玲。
  “谁?!”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想看看你们丁庄谁是贼,是谁偷了我的袄。”
  我叔就笑了:“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也想看看谁是贼,是谁偷了你的袄。”说着他就去和玲玲蹲到一块儿。玲玲往边上挪了挪,他俩蹲到一块儿,像两袋粮食竖在一块儿。月色亮得很,能看见校院里远处跑的野猫和老鼠,能听见野猫、老鼠脚蹬着球场沙地的嚓嚓声。我叔说:“玲玲,你怕吗?”玲玲说:“以前啥都怕,看见人家杀鸡我的腿都软,可只从卖了血,人就胆大了,现在知道自己有了这个病,就啥也不怕了。”
  我叔说:“你为啥卖血呀?”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发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玲玲说完了,我叔望着蓝水似的天:
  “这样呀。”
  “你咋卖血呢?”
  “大哥是血头,看别人都找他卖我就也卖了。”
  玲玲望了一会叔:
  “人家都说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实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对玲玲笑了笑,不说血的事,用胳膊肘儿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说:“人家偷你的袄,你不会也去偷别人?”
  玲玲说:“人得有个好名声。”
  “人都快死了,还顾狗屁名声呀。”我叔说:“你的名声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听说你有热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还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说:“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给男人说,非把这热病传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远处躲了躲,像躲着一个贼。
  “你传给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一天。”
  说着话,我叔坐在铺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砖墙上,头对天仰着。砖墙上的寒,一会就透过他的棉袄钻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气穿过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的脊柱流了过去了。他就把脸和天平行着,不说话,竟有两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玲玲没有看见他有泪,可她听见他说话时有着哭的调儿了。
  她就勾头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泪:“你嫂子以前对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对我不好了。”把头扭过来,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我叔说,“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话,我有病后你嫂子没让我碰过她。你说呀,我还不到三十岁。”
  玲玲就又把头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样。她默着不说话,月深年久地不说话。我叔看不见她脸上泛下的红,泛着的热,直到过了月,过了年,红退了,热冷了,她才又抬头瞟了一眼我二叔,轻轻慢慢说:“都是一样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病了小明也没有碰过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刚过二十四,刚结婚也才几个月。”
  终于的,两个人也就对望着。
  很近地对望着。
  月亮已经移到了校园外,可校园里还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结着一层冰。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因为亮,在楼下的暗影里,他们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见玲玲的脸像一个熟苹果。熟透了,都已经熟得有了斑点儿。那是她脸上起的热病疮。可那苹果上,有时有几个斑点儿,它会有令人爱惜的好看和味儿。我叔就像望着一个熟到有斑的苹果样望着杨玲玲,闻见她身上除了疮味儿,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没结婚的姑娘的味,像没被人沾过的清水味;有一股刚结婚的女人味,像煮开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胆胆说:
  “玲玲,我想给你说过事。”
  她就问:
  “说啥儿?”
  我叔突然说:
  “他妈的,还不如咱俩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儿?”
  我叔说:
  “都是结过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儿就相互好啥儿。”
  玲玲就又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不相识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脸上有些青,热病的疮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冻土里的石头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响。到末了,末了她顶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双眼像是两个黑洞样,要把她整个人儿活活吸进去。她就不得不把头又重新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亲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对你好,我就没有这想法。”我叔说:“可小明对你不好呀。还打你。宋婷婷对我那么不好我都没动手打过她。”
  “好坏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儿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知道会剥了你和我的皮。”
  “剥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真的会剥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别人知道了咱俩一块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头看着我二叔,像要认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说的那种说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见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脸上现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团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说着话,从他嘴里喷出的热汽浓浓的白,全都喷在玲玲的脸上了,像蒸汽样暖着喷在了她脸上。
  玲玲问:“你死了会和我埋在一块吗?”
  我叔说:“巴不得能和你埋在一块儿。”
  玲玲说:“小明对我说,说他死了都不会和我埋一块。”
  我叔说:“我巴不得和你埋到一块儿。”
  说着叔就往玲玲身边动了动。
  叔就把玲玲试着抱住了。先抓了她的手,后来把她抱住了。像抱一个找了半辈子家的羊羔儿,紧紧地抱,怕她反悔跑了样。她也由他抱,往他怀里轻轻地偎。夜已经快要深透了。深透了天便要明亮,就要到了第二天。平原上这个时候的静,能听到夜气的流动声。背荫地上积的雪,这个时候要往死里冻。雪冻声,像无数无数的冰粒在天空走动着,微细细地撞到楼墙上,跌下来落到我叔和玲玲的身子上,和周围的地面上,哗哗哩哩响。
  他们就那么偎着坐一会,没说话就都从地上起来了。
  没说话,就往灶房边上的一间屋里走去了。
  灶房边上有一间屋,仓库屋,放了热病病人的粮食和杂物。他们没说话,就往那间屋里走去了。
  那屋里暖。到了那里他们就暖了。
  人暖着,抓住活着的意味了。
  日光的明亮把丁庄晒暖了。
  四面八方的花都在一夜之间轰轰隆隆开起来。庄街上,院落里,庄子头的田地里,还有再远的黄河古道上,菊花、梅花、牡丹、芍药、玫瑰,还有野生的迎春花,兰草花,平常都开在有山有崖坡地上的车轮草、蒲公英,狗尾巴、清翠子,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和白的,还有那些半紫半红、半红半绿、半绿半蓝,半蓝带青的说不出名的花,大的如碗,小的似扣,一大片轰轰隆隆开起来,连各家各户的猪圈墙上、鸡窝棚上和牛圈的槽边都盛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在那庄里疯狂地流,像一股发香的洪水在丁庄泛滥着。我爷不知道这千草百花为啥会在一夜之间开起来,他疑惑地沿着庄街从东向西走,看见各家的主人们,大人和孩娃,脸上全都挂着笑,忙得在那开着百花的庄街上走来走去着,你挑着两个用衣服盖了的蓝,他扛着一个扎了口的袋,连几岁的男娃、女娃手里都抱着沉甸甸的一包啥东西。问他们干啥儿,忙啥儿,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慌忙忙地往家走,又慌慌忙忙从家里走出来,脚下说走其实是和跑着没二样。
  爷就跟着他们从那一片盛开的花街中间走过去,到庄西口上才看见庄子外的田地都铺天盖地、络绎不绝地盛开成了花海了。从庄头望过去,一马平川的花海在风中起伏着,汪洋的绚丽把天空染成了粉红、淡黄色,而那些忙着的庄人们,三三或五五,都在自家的田地里,男人们举着镢头拿着锄,在那花棵的下边刨着或挖着,像入冬前在地里刨着红薯样。刨着花生样。我爷站在庄口上,看见很少说话的李三仁,这时候也和人们一块忙将起来了,脸上挂着笑,额门上流着汗,厥着屁股在他家田里一锨一锨地翻着和刨着,不停地把挖出来的花棵弯腰抖一抖,又把那花棵扔到一边去,再忙着去挖下一棵儿花。待挖到十几棵、二十几棵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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