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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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便盯着爷:“爹,你神经有病是不是?丁庄人没谁让我这样、那样的,你倒让我这样那样的。”
爷就仔仔细细地看着爹,看见他脸上灰灰的气怒如是贴了一张门神的画,爷就用鼻子哼一下:“辉,你以为我不知道呀,那时候你抽人家的血,三个人给你人家用一个棉球儿,多少人都是那一个针头儿。”
爹就恨着爷:“爹,你要不是我亲爹,我真敢把耳光掴在你脸上。”
说完这句话,爹就踩着我娘的脚步走掉了。就从爷的身边擦着身子过去了。
爷便扭回身,追着爹的背影大声唤:“辉――不叫你跪下给谁磕头了,你去庄人们面前陪几句不是行不行?”
我爹没回头,没有再接爷的话。
爷便又追了几步问:“你连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
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门,推开后,又扭回头来大声对爷说:“以后你不用再恨我丁辉了,今年内我一家就要搬离开丁庄住,以后你再也别想见着你这个儿子啦。”
说完话,爹他侧着身,挤进自家院落里,砰的一下关上门。剩下爷,爷就像桩子一样栽在新街上唤:
“辉――你这样会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一天过去后,月亮出来就开始唱戏了。
是说唱坠子开始了。
把教室的电线拉出来,在篮球的架上挂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让整个校园都白炽炽的亮。戏台也不是戏台子,就是在地上垫着几块砖,摘两块门板铺上去,摆下一个高凳子,由马香林边唱边拉时候坐,再在那高凳前边摆一稍低的凳,放上一个壶,倒上一茶缸儿水,这就齐全了。一个戏台的搭建就有了。台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庄人,有病没病的都来了。吃过饭,就都踩着从庄里通往校园的路,凑着热闹赶来了。
台下一大片。
黑鸦鸦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个人,黑黑鸦鸦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没病的靠后坐。鸦鸦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凉已经遍布了省和县,遍布了豫东大平原。丁庄、柳庄、黄水、李二庄,周围的邻村邻庄子,都已经感着寒凉了。来听马香林唱坠子的丁庄人,有人已经穿了袄。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热病的人,最怕伤风感冒的事。因为伤风感冒就死了,在庄里已经不是一起、两起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于是就都披着袄,穿着袄,像冬天一样坐在球场上。一大片,散散乱乱地坐;说着话,说着麻麻乱乱的话。说着有了新药的事。说着打上一针就好了的事,就有幸运挂在脸上了。有安慰贴在脸上了。笑和蝉翼一样飞在脸上了。这时候,月亮已经悬在了学校后边的天空里。马香林已经坐在了台上给他准备的凳子上,脸上还是挂着那死色,青的光,庄人们就都知道他的热病到了时候了,活不了多久啦,十天半月新药还不到,那他就该走掉了,该要下世了。
就要死去了。
可让他每天都在这唱坠子,心里畅快着,也许他的命简简单单就能撑过十天或半月,撑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让他唱着坠子了,就都来听他唱着坠子了。
我爷提着一壶开水从他住的地方走过来,拿了两个碗,对着台下的人群唤:“你们谁喝水?”又问了几个年长的:“喝不喝水呀”。待都说了不喝时,他就把壶和碗放在戏台一角上,对着快下世了的马香林,大着声音说:“开始吧,月亮都升了上来啦。”
唱就开始了。
也就开始了。
一说开始了,丁香林身上就出了奇迹来。他试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调好的,可他还是要在台上调着试一试。原来他坐在台上等着开始时,是没有啥儿异样的。白头发、青疮豆,黑嘴唇,都知道那是要死的前兆呢,可一说要开始,试了两下弦,他的脸上忽然红润了。有浅到深的红润了。他对着庄人笑了笑,开始收着笑容拉着弦子时,脸上的红润和年轻人准备结婚样,连脸上的青疮豆儿也成红色了,在灯光下面发着光,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光点。头发还是那样枯灰着,可那黑的嘴唇充着了血,灰头发上也映着红色了。他就摇着他的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就像台下没有一个人。左手在弦杆和弦线上走动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进进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声音便如从干沙地上流过去的水,清凉里含了干热的哑。沙哑里又有很清明的流。摇了几下头,他说:“我先唱一段开场白。”就试了一下嗓,唱了庄里都知道的《出门词》。
他唱道:
儿要出门去远行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几句交待如闲言
细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说到(白)
儿啊儿
出门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记住添衣裳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见了老汉你要尊为爷
见了老婆你要尊为奶
见了大婶叫大娘
见了大姐你尊大婶
见了小妹你尊为姐
见了小弟你尊为兄……
唱完了《出门词》,他就开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杨家将》,《三侠五仪》和《小八仪》。原来真的让他在台上风风光光说唱时,庄人们都才想起来,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戏的唱词的,想起来当年他学这坠子说唱时,是最怕背那大本戏词的。最爱唱又最怕背词儿,还又拉着唱着总爱从调上跌下来,师傅就只能把他辞掉了。于是他就一辈子没有在台上正正经经说唱过,一辈子只能躲在家里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儿,他能在台上给二、三百个庄人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一夜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专注。挺直着腰,昂昂着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进再拉出。嗓子虽然有些哑,可那哑却像放在骨头汤里的盐,盐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从他嘴里吐出的方言和土语,丁庄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戏里的故事和人物,庄里有了年岁的人其实都知道,啥儿穆桂英,程咬金,杨六郎,这些人物每年都出现在年画上。他们的故事就和丁庄人昨天见过的事情样。知道了故事又单听好的唱段儿,那就是专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轻的,孩娃们,不明白那故事的来陇与去脉,单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够了呢。也就够了呢。马香林的额门上有了汗,一张将死的脸上闪着彤红的光,摇头晃脑时,那汗会被他从额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从台上甩了出去样。手动着,头摇着,脚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门板上打节拍。前脚掌拍着柳木门板的啪啪声,像戏台上不断敲奏的木鱼声。唱到关键时,比如杨六朗在生死场上时,他的脚——是右脚,会抬起来朝着门板上跺,像他的脚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园里,堆满了马香林弄出的音乐和声响。除了他的声响外,再没别的声音了。静得啥儿样。星月在天空乳白着。乳白着,平原上就乳白水亮着。已经在田野泛了浅绿的小麦苗,生长的声音像半片雀毛从天空落下来。还有在秋夜本已枯干的草,荒在种不出意思的田里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还有不远处,黄河古道的干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洒上了水的那味道,都汇在校园这里铺散着。弥漫着,变得不一样的安静诱人了。又因了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了。
他就那么摇头晃脑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入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么投入、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入地听,是专注投入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入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一丁点儿都没了。
奇静着。死静着。可就在静里,在这二、三百人和一个人似的绝静里,在马香林唱“薛仁贵挥刀去征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马乏乡村间,千军万马倒一地”时,校园的说书场上不静了。先是有了耳语声,后是有了说话声。再接着,就有人扭头朝后看。不知为啥儿,人都扭头朝后看。看着间,说话间,赵秀芹和她男人王宝山,就突然从人群里边站起来,扯着嗓子唤:
“丁老师——丁老师——”
说唱的声音嘎然止住了。
我爷就从人群前边站起来:“有啥事?”
赵秀芹对着我爷大声说:“到底有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呀?别弄得我这媳妇像骗着全庄的人。”
我爷就又问:“我教书一辈子,你们看我在丁庄说过假话吗?”
“可你家老大丁辉在后边,他说压根没听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王宝山质询地说着爷,又把头扭到了后边去。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就都看见我爹丁辉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谁都没想到,他也到底是来听着坠子了。凑热闹。怕寂寞就凑着热闹来听着坠子了。听着豫坠子,他就说了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的话。
说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祸端了。
所有的丁庄人就都扭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嘴里拿到能治热病的新药样。
马香林不再说唱了。他立在台上望着台下的事。台下的静,深秋寒凉的静,浓烈浓烈的静,像一包炸药燃了火后的静,把所有的丁庄人都静得不能喘气儿,像谁喘口气那一包火药就会炸开来。就都望着爹,望着爷,望着他们父子俩,等着炸开来,等着炸出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来。
爹就对着我爷说话了。他到底还是爷的儿子呢,又对着我爷说话了。隔着老远的人群大声说:“爹,你这样骗着庄人们干啥呀,到末了你能给热病弄出新药来?”
庄人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爷身上。
我爷不说话。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过去。走过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远,脸上呈着青色和紫色,用上下牙齿狠狠咬着他的下嘴唇,冷冷地看着爹,盯着他儿子,眼珠鼓得像要从眼眶滚出来。灯光黄黄爽爽,我爷的眼珠红红朗朗。他望着我爹不说话,手里竟就不自觉地攥了两把汗。
爹也不说话,瞟着爷脸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样的光。爷和爹就那么对望着,一个目光冷,一个目光凉;一个目光硬,一个目光里边夹着柔的刚。就那么对望着,所有的丁庄人也都望着他们俩。校园里的目光稠得和树林样,和平原上满天飞的风沙样。爷和爹就那么不言不语对望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