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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丁庄梦-第22部分

小说: 丁庄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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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谁说的?”
  我爷说:
  “别管我听谁说,你就说到底有没有这事儿。”
  爹便僵硬着脸,有喜到惊地望着我爷不说话。
  爷就接着道:
  “你在明王庄是不是卖了两车八十口的黑棺材?在古河庄是不是卖了三车一百一十口?”
  爹愈发地惊起来,脸上的愕然仿佛会泥皮脱落般掉下来,于是就在那惊中木呆着,如同脸被冻僵了,永远化不开。他们父子三个就那么对着角儿坐,从灶房传来娘擀面条的响,软咚咚从院里传到楼屋里,如同谁在用肉嘟嘟的手拍着他们身后的墙。坐在里边的爹,这时忽然把手里的烟拧灭,又用脚把那一大截的烟身在地上拧成烟丝儿,纸片儿,望了叔一眼,把目光落在了爷脸上,和爷的满头白发上。
  “爹”,我爹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啥也不说了――只给你说上一句话,就是不管你对我再不好,说到底你都还是我亲爹——这丁庄我们一家说啥也不能再住了。也和英子她娘商量了,我们家搬走后,老二是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这房子、家具全都给老二。除了衣裳别的我们一样都不带。有这房子和家具,我就不信宋婷婷不从她娘家搬回来,能舍得不要这家产。至于你”,爹停了一会说,“跟着我们一家搬到城里也可以,留下来陪陪老二也可以。等老二下世了,你再去城里由我养你也可以。”
  爹就说完了。
  二叔的脸上又有了泪。
  下半夜,从我家走回来,爷死也睡不着,他脑子里挤满爹卖棺材搬家的事。想起卖着棺材的事,爷心里就又一次有“老大死了该多好”的想念儿。有了这想念,爷就不能睡觉了。头有些疼。他在床上翻腾着身,忽然想起平原上的人,谁家恨了谁家了,就在他家门前深埋一个桃木或是柳木的棒,把木棒的一头削尖儿,写上想让他死的人名儿,砸在他家门前或屋后,埋起来,咒着他的死。知道那人并不真的死,可还那样做。那样做,也许那人真就早死了,也还许,那人出了车祸断着胳膊了,断掉了他的腿或指头了。
  爷就从床上走下来,开了灯,在屋里找了一根柳木棍,砍出一个尖头儿,又找来一张纸,在那纸上写了“我儿丁辉不得好死”几个字,连夜把那柳棍埋在了我家楼屋后。
  埋了棍,回到屋子里,爷把衣服三下两下脱下来,上床不久他就睡着了。
  埋了柳木棍,爹还好好活着呢,赵德全却快要死掉了。
  春天里,万物发时候,照理你有天大的病,灭天亡地的症,也都是熬过酷冬后,入了春,生命就旺了,就能熬过夏、秋了,又有一年寿限了。
  可是呢,赵德全过不了这个春天啦。他是那一天扛着学校的大黑板,榆木老黑板,往庄里走着时,走一路歇着一路的,然而到了丁庄里,庄里人却都问他说:“赵德全,你要黑板给谁上课呀?”说:“真没想到呀,有病住到学校里,倒分起学校的家产啦。”说:“天呀,连黑板都往家里扛,你死了你孩娃不读书上学啦?”都是问,没法儿答,也就一路不歇了,从丁庄西一直扛到丁庄东,又拐了一道小胡同,到家把黑板靠在院墙上,人就瘫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了。
  在先前,他扛二百斤东西,像石头,像大米,一气儿能走几里的路,可现在,这黑板也就一百斤,也许不到一百斤,几十斤,也就一气儿从庄西到庄东,几百米,让他出了很多汗,回到家,他就不行了,瘫在院子中央再也起不来,喘气声像风道的风吹一模样。
  他媳妇问:“你往家扛这黑板干啥呀?”
  “分的呀……做棺材时候用。”赵德全说了这句话,脸上就有了苍白色,还想说啥儿,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直喘气,吐不出口,脸被憋成血红色。脸上的疮痘在那红里紫黑着,鼓鼓的大,像要掉下来。他媳妇忙去他的后背上捶,捶出了一口血似的痰,痰似的血,赵德全就一倒不起了。
  把那黑板扛回家,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里。
  几天后,他媳妇来到学校里,找着根柱和跃进,说:“贾主任,丁主任,我男人来这学校时能走会动的,可现在他在家里床上只剩一气两气了。人都快死了,可别人又分桌子又分椅子的,你们只分给他一块木黑板”。说:“我嫁给他一辈子做媳妇,在丁庄一辈子,别人打媳妇,骂媳妇,可一辈子他没打过我,没有骂过我,他快死了我不能不给他一副棺材呀。他活着卖血给我和儿女们盖了那么好的大瓦房,可他死了我不能不给他准备一副棺材呀。”
  贾根柱和丁跃进就领着她和几个年轻人,在那学校里转,在那空的教室里看,说你看上啥儿你就拿啥儿,只要能做棺材的你家拿走用。”也就一间屋子一间房子转,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看,这也才看见学校干净了,没有东西了。所有的桌、椅和板凳,还有黑板和黑板架,老师们的床,老师屋里挂的镜框儿,老师用来放衣裳和书的木箱子,全都不在了。屋里一场空,一片乱,一地都是学生的作业纸和不穿的烂袜子。各间教室里,也都空着了,一地纸,一地粉笔末,一地空空荡荡堆着灰。学校里,除了病人们的屋里还有他们用的东西外,别的啥儿也没了。灶房里除有吃的东西外,啥儿都没了。
  都被分光了。
  都被偷光了。
  校院里的蓝球架,架还在,架上的木板却没了。空架竖着时,上边正好晾衣裳。根柱和跃进就领着她在学校里走,到日将西去时,他们空空地立在院中央。
  跃进说:“想要了你把我坐的椅子搬回去。”
  根柱说:“不行了就去找那狗丁辉,也许能要出一副棺材来。”
  就去找我爹。
  一伙儿人,都去找我爹。在我家大门口,像吵架一模样,嗡嗡一片儿,都说听说了爹在别的村庄卖棺材,卖的是热病人们的黑棺材。是政府照顾每个病人不要钱的黑棺材。爹只望着庄人不说话,让他们吵闹闹地说,说得每个人嘴上都有白沫了,根柱吼一声,“吵啥啊吵!”待静了下来后,贾根柱就拉着丁跃进,两个人站到人群最前边,说,“我俩是代表丁庄来跟你讨要棺材的,你只说你卖没卖过棺材吧。”
  我爹说,“卖了呀。”
  根柱说:“卖给了谁?”
  我爹说:“谁要我就卖给谁。你们要了我也卖给你们呀。”
  说着这样的话,爹就回家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袋来,从那袋里取出了他的工作证。是他在县热病委员会当了副主任的工作证。取出了很多文件来,有县委、县政府的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还有市里和省里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省里的两份文件一份的标题是:《关于预防乡村热病即艾滋病传播扩散的紧急通知》,文件的后边盖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圆印。另一个的标题是:《关于低价照顾热病患者购买棺材落实安葬后事的通知》,文件后边盖的是省热病委员会的大圆印。市里和县里的,都是关于转发上级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后边盖的都是市里和县上热病委员会章。爹把那文件给根柱和跃进们看了看。看完了,爹就问他们:
  “你们俩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吧?”
  他们相互看了看,默认着。
  爹便笑了笑:“我是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县卖给热病患者棺材和病号照顾的事。”
  我爹说:“你们前一段从乡里领来的病人照顾款和每个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给丁庄的,你们没见我在那批文上签的字?”
  我爹说:“文件规定卖给病人的照顾棺每口不能低于二百块,可我是丁庄人,我私自当家你们谁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块。眼下你们谁要报上来,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进庄。”
  日头已经西沉了。初春的落日中,有股暖香味,从田野的哪儿飘过来,在庄里街上淡淡着走,淡淡地散。爹问着贾根柱和丁跃进,看着门前一片的热病们,因为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样。问着话,看着庄里人的脸,爹又大声说:
  “其实这棺材不便宜,你们要自己做了也是这个价,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让你们买?”
  我爹说:“我兄弟想买我就没让他买,木头都不干,用不了几天棺材缝宽得和指头一样粗。”说:“买这棺材还不如买棵树,自己想要啥样的棺材就做成啥样儿。”
  我爹说:“都是同庄同邻的,用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闹。要比谁厉害,你们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你们说到底谁厉害?到底谁该听谁的?要是说到吵架和打架,我一个消息传到上边去,连上边的警察和公安都会来,可那样我丁辉还算是丁庄人了吗?我还是人吗?”
  不再说啥了。
  都没啥可说了。
  也就都从我家门口撤着走,往学校里边走。落日已经沉得和一饼红铅样。红,也还重,从天上坠着往下落。从胡同口望出去,西边平原的边地上,烧着了一片儿火,似乎还有火的劈啪声,像烧了柏树林的着火声。
  又一夜,睡了时,都睡了,学校像死了,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一白天,天晴得透过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蓝色,不见底的悬着的蓝。可待夜深了,天却阴下来。沉沉的阴,如挖开墓里的潮阴样。学校里的静,井深似的静,连半空流云的声息都可听到的静。
  都睡了。
  爷睡了。
  有人敲了窗。学校的铁门早就不锁了,根柱和跃进收走了门钥匙,那门也就不锁了。半夜总是有人进出着,门就不锁了。所以不用唤开那铁门,人就可以从外边进来直到爷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着鼓。
  也就有人来敲了。
  “谁?”爷问到。
  敲的人,气喘喘着说:“我——丁老师,你开一下门。”
  门开了,是赵德全站在门口上。几天不见他人已经没有原型儿,瘦得除了骨头没了肉。脸上没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着那发黑、发青的皮。有许多干结的疮痘的皮。眼窝深得如两个被人挖过土的坑。这一会,爷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气了,不是脸上没有光,是眼里没有光。立在门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髅样。灯光照上去,他人没有活顺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动。黑影儿,贴在墙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寿衣挂在风里样。看见了爷,他脸上挂了惨淡的笑,黄瘦的笑,笑着说:
  “丁老师,想来想去,趁我还能动,我把那黑板给你拉了回来了。”
  说:“想来想去,我不能做下绝着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热病过去了,孩娃们又来上学了,老师们没有黑板写字了。”
  说:“宁可我死了没有棺材用,也不能让孩娃没有黑板用。”
  爷就看见门口有辆胶板车,拉了那块大黑板。
  “丁老师,我不行啦,背不动了,你出来和我一块儿把黑板抬进屋。”
  爷便出门和他一块抬。把黑板抬进了爷的屋,靠在墙壁上,弄出了很多响声来,叮当当地响。
  我爷说:“慢一点。”
  他却说:“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跃进见了这黑板,你就说是我又送回学校的。”喘着气,脸上挂着笑,淡黄的笑,像了贴在脸上黄白的纸。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爷想他会走。可他没有走,坐在了爷的床铺上,挂着笑,没有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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