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东-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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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广源抄起一根大葱咬了一口,开起玩笑来:“一棵葱三分钟,一捆大葱挺一冬,这可是好玩意儿……你也来一棵?”见耿玉崑笑而不语,也笑了,“二掌柜是正人君子,不爱开这样的玩笑……那咱说正事儿。你托我给三兄弟保媒的事儿,我可是上了心啦!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品没挑儿,就是孩子多点儿。”
耿玉崑笑了:“我呀,还真就是为这事来的。孩子多点儿就多点儿吧,我看那也不是主要的……”随即,又追问道:“几个呀?”季广源伸出巴掌:“五个,五个丫头。老大、老二都出阁了,家里还剩仨小崽儿。”耿玉崑说:“没小子?身板儿咋样?”季广源说:“没小子!身子板儿结实,模样也周正。”耿玉崑没听说有男孩,便说:“可也行,两下搭伙过日子,图个相互照应。”
季广源赞许道:“这嗑儿实在!你们老公姆俩儿这几年跟老疙瘩可没少操心……居家过日子,屋里没个老娘们哪行呀?”耿玉崑不无感慨地说:“可不咋的,我跟屋里的早想提这事,可老疙瘩不听啊。他的心思就是转不过来,或许我们这也都是瞎操心。”
季广源说:“哪能呢,谁不知道你是当家主事的?……老三再是个犟骡子,还能不听你的吗?”耿玉崑夹了一口菜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别的行,惟独这件事我说了不太算。哎!也就是这半年吧,我还敢提提,这要是搁再早,不等说完人家早磨身走了。”
季广源说:“老疙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话说回来了,情分不顶日子过啊!二掌柜你是明白人,要是换了旁人我便不这么说了。今儿个,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实不相瞒,其实女方也不是外人。”耿玉崑问:“八成我认识?”
季广源道:“你还记得我有个最小的妹子不?”耿玉崑问:“你说的是广兰子吧?咋了,妹夫没啦?”季广源神情忧郁:“不,还在!”耿玉崑说:“我都糊涂了。说来说去,你究竟想说啥?”季广源显得很为难:“我就以酒遮脸,实话实说了吧!我想……再给广兰找个人家儿……”
耿玉崑剧烈地咳嗽起来,过老半天才忍住咳嗽:“年轻时你就不着调,这都一把胡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妹夫你还张罗这事?亏你说得出口!”季广源拿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二掌柜,你听我把话说完……”耿玉崑一甩袖子:“你得了吧,我看你是喝高了!我也不跟你瞎耽误工夫了,算我出门看错了日子。”季广源说:“你先别急呀,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耿玉崑装上一袋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袋点着:“你说吧!”
季广源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季广兰,季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疼她。自从季广源当家以后,季家的人性愈来愈差,明里暗里不知道跟多少人结了仇,季老太爷料定离出事不远了,便把广兰寄养在几百里外开镍矿的朋友家去躲避灾祸,后来,季家果然遭了大难,长大成人的季广兰就嫁给了一个采矿工人。矿上的凿岩工、搬运工常年接触矽尘很多人都得上了矽肺病,季广兰的丈夫也得了肺病,被诊断为Ⅱ期矽肺,办了病退后投奔三哥季广源来到了五里桥养病……实际上,季广兰的丈夫早已经是Ⅲ期矽肺加肺结核了。
第三单元 热土(41)
季广源愁眉苦脸地说:“一个老娘们顾了炕上顾不了地下,我这当哥哥的……妹夫也劝她再走一步,可她不依!日子过得实在太揪心了……实不相瞒,我盼她能换个活法儿。孩子爪子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真是难上加难啊!上秋那昝,你捎信儿托我给三兄弟保媒,我足足想了一宿,琢磨着招夫养夫也未尝不可。我去提这事儿,妹夫没意见,可妹子不干……但凡有半点儿出路,谁愿意出此下策呀!”
耿玉崑磕掉烟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儿上,往桌子上一扔:“这不是成了‘拉帮套’的了?拉帮套的事,好说不好听。日后,可让老疙瘩在人前咋抬头!”季广源固执地说:“谁放着体面日子不会过呀?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嘛!再说了,拉帮套的也不就是他一个,拉帮套也有拉帮套的好处。”耿玉崑斜眼道:“扯淡!没听说过,拉帮套能拉出啥好处来……给人家当驴当马,费力不讨好的,哪来的啥好处?”季广源说:“这话就得从两头儿说了。老三那头儿,一个老爷们带着个没娘的孩儿,锅头灶脑儿没人拾掇;这头儿呢,炕上躺个病殃子,没个顶楞的……依我看,要真能轧成这门亲也是两家的造化,还顾忌别人咋说?”耿玉崑叹了一口气,说:“这事闹的,哎!”季广源说:“你是没见过我那个妹夫,齁喽气喘的跟个死人幌子没二样儿,这么多年广兰子一直守活寡。这门亲事,你要能做主咱俩就替他们做回主!”耿玉崑搪塞道:“这个主儿我怕是做不了,我得回去跟老疙瘩商量商量,你等我回信儿吧!”
季广源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一劝,被耿玉崑抬手制止了。耿玉崑是个要脸面的人也是很现实的人,他的心里相当矛盾……让兄弟做套股子难听不说,也太委屈了兄弟,更愧对祖宗啊!可拒绝了这门亲事,眼下的残局怎么收拾啊?一向深谋远虑最有主意的耿玉崑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季广源也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游说道:“还是看看人儿呗,老远来的……”西北风又狼嚎一样刮起来,听着让人感觉从心里往外发冷,季广源喃喃自语道:“这鬼天气,想冻死人。”嘴上骂着鬼见愁的天气,却不忘用眼神儿去挽留耿玉崑。耿玉崑没有去看他的眼睛,把烟袋抓起来又放在了桌子上……
掌灯时分,二人返回季家,耿玉崑和季广源两个人都像在回避什么。季广源揣摩着耿玉崑的心思,尽管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还是吩咐老婆热了酒菜,再喝。一直喝到五更天,二人彻底醉了……
冬至的太阳直射南回归线,这是一年当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从这天开始便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阶段。一条野狗被冻得夹起尾巴匆匆赶路,就连太阳也被冻得瑟瑟颤抖,正哆哆嗦嗦地向西大矶的山坳里躲。
阴冷昏暗的小屋,后窗户用稻草帘挡着,半堵山墙上挂了很厚的一层白霜。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耿玉霖爷儿俩围着火盆烧土豆,子建闲极无聊地扒拉着火盆,原本奄奄将息的火炭更弱了,惹得耿玉霖冲他直翻白眼根子,见父亲脸色愈来愈难看,子建把苕条棍儿插进灰里,听见门响,扭头见耿玉崑正站在水缸前,叫了声:“二大爷!”
耿玉崑舀了半瓢凉水喝一口,结着冰茬儿的凉水含在嘴里扎得牙花子生疼,半瓢带冰的凉水喝下去,窝在心里的那团火也像熄灭了一半。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单元 热土(42)
耿玉崑把水瓢扣在锅台上,对耿玉霖说:“我昨天去了趟五里桥,替你相了一门亲。”见他不爱吱声,又说:“就是孩子多点儿,别的我看还行!再有就是……”耿玉霖站起来,扑打了一下身上的柴草灰冷冷地说:“人家不嫌弃,你看行就行!”提着斧头到房后劈柴禾去了。
一股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砾涌进屋来,耿玉崑抚摸着子建的头顶心头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43
1974年是农历甲寅,这一年闰了三月,显得这个冬天格外漫长。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能把这年的冬天熬过去,对于东荒地来说是一个非凡的胜利。春潮滚滚,仿佛一夜之间,大河两岸的红柳丛便绽放出了感人肺腑的洁白的柔软的绒花,柳树和榆树的枝条上冒出了一串串红色的小蓓蕾,长出了嫩绿的叶芽儿,远远望去,如同贴在蓝天上一抹彩色的烟云。
空气中浮游着清冽的河水的气味儿,正在融化的冰雪的气味儿,还有解冻后的泥土的气味儿,以及热烘烘的万物复苏令动物发情的气味儿。东荒地的孩子是疯狂、野蛮、鲁莽的,他们的牙齿难看是因为他们的饮食差,他们的眼睛是漂亮的,因为他们有智慧,他们不管天也不管地,每个人的身上都蕴藏着无限的潜能,对于他们来说,任何发展都是有可能的。他们在冰水上打闹,犹如冬眠初醒的野兽,肮脏不堪的棉袄已经包裹不住他们日渐成长的躯体,棉袄的胸襟敞着,在泥泞的河床上随着冰排来回奔跑。他们把这视为最大的快乐,是春天给他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这是一群捣蛋的魔鬼,也是一群逞强的英雄。他们快乐地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
拖着两管鼻涕的面瓜,激动地欢呼起来:“狗,狗……狗连筋了。打,打,打……!”
面瓜像怕被抢了头功似的折了根葵花秆儿,朝着两条交合在一起的狗劈头盖脑地击打起来,原本幸福的狗夫妻惊慌失措,一条拼命朝东一条拼命向西拼命地挣扎着,怎奈生殖器死死媾和在一起怎么也挣不脱。牙狗被打急了,呲着牙向面瓜猛扑过去,却给它带来了更为巨大的痛楚,它尖锐地嗥叫了一声,拖着*在原地打着转转……
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远处的二邋遢,吹着柳笛儿推着铁圈儿踏着冰水跑过来,没留神脚下一滑跌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儿撞出个大青包,捂着脑袋大哭,一边找寻滚远的铁圈儿一边骂:“操你妈,你妈屄!”
二邋遢一骂,打狗的孩子以为是骂他,丢开狗返过来跟他对骂,转眼对骂演变成了相互扭打。耿玉崑扛着铁锨正沿着河床从上游朝这厢走来,老远看见二邋遢被子建他们几个摁在水里不住声地号叫,赶紧跑过来,吓唬这个吆喝那个,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场争斗,那对儿蜜月中的狗夫妻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耿玉崑见二邋遢半拉身子都湿透了,却不知冷热还在哭哭闹闹,吆喝道:“小兔崽子,还不快回家把衣裳换了去,等着你妈扒你皮呀!”一旦耿玉崑发火,不光二邋遢惧怕他,所有孩子都惧怕他,经他叱骂二邋遢停止了哭叫。耿玉崑大声说:“凌洪就要下来了,你们赶紧离河套远点玩去……”孩子们怕他再骂,赶紧像那两条倒霉狗似的悄悄溜走了。
耿家的院落不大,坐北朝南,正房三间,东西两头是被称作里屋的卧房,中间是灶屋,也叫外屋。外屋有两组灶台,每一组灶台上各镶着一大一小两口黑铁锅:用好烧的大锅蒸饭,小锅用来炖菜;不太好烧大锅烀猪食,小锅温水洗手洗脸。满人和汉人的习惯正相反,满人讲究西为大东为小。早先,老太太阮氏在世的时候住在西正房,老太太下世后这屋始终空着。东正房住着耿玉霖父子,两个厦屋一侧是仓房,一侧是磨房。磨房里安着石磨和石碾,几辈人都用它磨米磨面拉豆腐。这盘磨原本有一尺厚,现在却只剩下一半都不到,那一半硬是磨去了。正房屋檐下横挂一根松木竿儿,松木竿上挂苞米种,墙上挂着干辣椒和紫皮独头大蒜。火红的干辣椒,给这个院子平添了几分色彩。
第三单元 热土(43)
院子里摆着两张长条桌子,郑先生端坐在迎门桌后面,手握狼毫毛笔,用蝇头小楷把人名、礼金礼品数目名称工整地写在礼账上。
郑先生是那种真正的筋骨人,又小又瘦,胡须焦黄而稀少,但嘴唇还像孩子一样红润,鼻梁儿上架了副老花镜,这副花镜是用水晶石头磨制的,黄铜镜腿上拴着根银链挂在脖子上。桌旁侍立两个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