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东-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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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玉霖傍晚回来,翡翠对丈夫说:“这些天,身子就像不是自个儿的,好像天天拖着别人的身子走,上炕都觉着费劲!”玉霖说:“你的脸色不好,快去躺着歇会儿!”翡翠站着没动,半晌才说:“他爸呀,我总觉得我挺不了多少日子了……我,我想让你趁早找几个人给我把料子(棺材)预备下,也就静心了。”玉霖的眼珠一下子不会动了。翡翠见他那样,又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可不说不行了……”
第三单元 热土(31)
玉霖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没事的!”翡翠也不争辩,苦笑笑没再说什么,耿玉霖把翡翠扶上炕躺下,给她垫好枕头,出门蹲在西山墙根下捂脸哭了。
男人的眼泪不比女人或孩子的眼泪,就是铁石也会被熔化成汁液,难受过了哭过了,又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些宽慰的话。耿玉霖明白这些劝人的话没用,救不了妻子也救不了自己,这些话说出来反倒更加难受,明摆着是骗人,也是在骗自己,可他没有办法。
还有个头疼的事,那就是治病要花费,虽说两个人这些年有些积蓄,可也抗不住这么折腾,现在眼看债台高筑,可翡翠的病情一点儿不见好转,这让耿玉霖感到很无助。
耿玉霖自有耿玉霖的想法,他早已拿定主意,哪怕把自己卖了也要给妻子抓药治病。他坚信:吃了药总会延长病人的寿命,即使不能像期望的那样,即使拿钱去打了水漂儿,他也要尽到做丈夫的本分,只有那样才不枉两个人夫妻一场的情份,真的到了阴阳两界的那一天也省着后悔。可翡翠却坚决反对,既然病医不好,何苦还要给活人留下许多罗乱呢,往后他们爷儿俩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她百般阻拦,但耿玉霖根本不听她的。
耿玉霖满脑子只装了给妻子治病这一件事,不肯放弃任何机会。最后请来的这位郎中搭过脉,看了病人的舌苔和眼睑,执笔开了药方,对送他出来的耿玉霖说:“请恕我直言,你屋里的可是病得不轻……积重难返,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请恕我直言,吃下这几服药,能熬到开春就算不错了。她想吃啥就让她吃点儿啥吧,不用再忌口了……”
第二天天没亮,耿玉霖怀揣药方奔了五里桥的中药铺,傍下晌拎回一大包草药。岂料,黑白无常那条看不见的锁链,已经提前锁住了翡翠的脖子。耿玉霖疲惫地迈进院门时又听到了翡翠那沉闷的咳嗽,寻声瞅见妻子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靠在门框上木然不会动了,提着草药的手无力的垂吊了下来……
从第一口污血吐出来,翡翠断定自己已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她看见耿玉霖霜打了似地立在院子里,反倒平静了。她掐着一叠裁好的草纸,仔细地捻起一张抹了抹嘴角,像往常一样招呼丈夫:“进屋歇歇把手洗了,我这就去给你拾掇饭去。”
耿玉霖身子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奔过来,双手抓住翡翠的胳臂“哇”一声哭了。自嫁到耿家来,她还没有见过丈夫伤心伤情地哭过,这还是头一回,翡翠大为感动。
翡翠温柔地笑笑,说:“药是治病的,它治不了命。你也尽心了,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既然我没福气跟你白头到老,我就先走一步。我到那边等你来……下辈子我还嫁给你,你我还要做夫妻!”
耿玉霖听了这话,眼泪愈发止不住了,索性抱着翡翠嚎啕痛哭起来。翡翠见丈夫终于哭出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任凭泪水泉涌一般顺着微笑的脸颊往下流淌。
二人相拥着痛哭了许久,耿玉霖才把泪水抹去预备煎药。翡翠一把拉住丈夫,说:
“这苦药汤也不知道喝下多少了,现在我一闻着这汤药味儿就直恶心。这是老天爷收生呢,你也甭再为我操心了,瞅空儿请人来给我把料子拢起来吧!我跟你夫妻一场,带你一副料子走。也不要啥厚板,有二寸薄板我就够用了。”
耿玉霖一语不发,转身进屋升火煎药。药煎好了,翡翠果真冷冷地拒绝:“我都说了,治病治不了命,我不吃!这药我都快吃有一车了。这也忌口那也忌口,整天拿药当饭吃……都是些只配给牲口治病的蒙古大夫,白糟践钱。你就行行好,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家临死还断不了喝这苦药汤,到了那边还满嘴恶苦。”她一反常态把耿玉霖惊呆了,任凭他怎么劝说翡翠就是不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三单元 热土(32)
耿玉霖正端着药碗发呆,耿玉崑来了。耿玉崑见翡翠不肯喝药,把手上提着的猪肺子和鸡冠花放在盆里,接过药壶药碗竟跟她发起火来:“你这个人平常通情达理,这回咋却犯上糊涂了?快把药喝喽,有病哪能不轧痼呢!”
翡翠平静地瞅着二大伯哥的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耿玉崑见她把药喝了,叫玉霖把她扶到炕上躺好,自己挽起袖子舀了半盆清水,把猪肺子淘洗干净用一只盆扣上,对耿玉霖说:“这是我新讨换的偏方。我洗好了放这儿,傍黑时你把这些东西放一块儿炖给她吃……”耿玉霖也正照着偏方把捣烂的大蒜往翡翠的脚心上敷,他既不抬头也不搭话,只用手背擦眼泪。
耿玉崑回到家心里难受,对二娘说:“三妹子病得够戗,我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平常,你们姐儿俩最对脾气,趁她还不糊涂你多过去陪陪她吧,省得往后该想了!”闻听此话,二娘的眼圈儿立刻就红了。
翡翠拉着二娘的手,苦笑笑:“都怪我没福气呀!我嫁到耿家十多年,一天公婆没有伺候着,二哥二嫂却拿我当亲妹子一样看待。虽说我和他爸是半路夫妻,却是他疼我,我敬他,从来都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儿了……满屯子的平辈长辈儿,也都不拿我当外人,我跟你们真没处够。如今,我病成这样,只能等来世再报答你们啦!”
耿玉霖听到这番话,犹如万箭穿心一般。二娘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唯恐弟妹见她流泪反添心酸,朝耿玉霖丢了个眼色,说:“老三,你去干你的活儿去吧,我们姐儿俩说会儿体己话儿。”翡翠又猛咳起来,二娘忙去帮她拍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两个人的手紧紧握着,生怕一旦分开再也抓不到对方了似的,耿玉霖难过地走出屋去,蹲在柴禾垛后面。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的样子愈发的萧索、孤单、凄凉,欲哭无泪……
姐妹二人断断续续唠了许久,见天色已晚,二娘服侍翡翠休息,替她掖好被角儿,说:“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明个儿我吃了早饭就过来陪你。”翡翠尽管舍不得,可还是说:“嫂子,你安心回去歇着吧,我不要紧!”
回到家,二娘心中委实难过,也没心思跟丈夫说话,耿玉崑一言不发,握着空烟袋只顾发呆。二娘闷坐了半晌,从炕柜里掏出给翡翠做的尚未完工的“妆老衣裳”缝制起来……她缝好最后一个纽襻,用包袱皮包好放在箱盖儿上,就再也忍不住了,拽过大被捂住头呜呜滔滔哭起来。
约莫三更时分,忽见翡翠远远走来,拉门进屋站在地中间,说道:“嫂子躺下啦?”二娘支起身子,找衣服:“这黑灯瞎火的,你咋跑来啦?”翡翠说:“我要出趟远门……”二娘嗔怪道:“你都病成这样儿了,咋还要出远门呀?”翡翠说:“有要紧事,不去不行啊!……我就是舍不得嫂子你,也怕你惦记才来跟嫂子告个别。另外,还有一件要紧事情只能托付嫂子,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二娘忙撩被下地,拉住她的手叫她炕上坐:“傻妹子,有啥事你尽管说就是了,跟我你还外道啥?”看上去,翡翠很难过:“想他耿家老哥俩儿,苦巴苦业地守着天赐这么一条命根子……我此去惟有一个担心就是天赐尚在年幼,老三又是个有心没肺的,他哪会拉扯孩子呀?妹妹思量再三,只能烦劳兄嫂帮助照料才行。还有一宗,就是别让他再单干了,入社吧!就说是我说的……这话也只能这个时候说,他才能听得进去。”
第三单元 热土(33)
二娘只觉得心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听见有人拍窗户,没等说话那人已经跨进屋,不耐烦地催促翡翠说:“快走吧,还絮叨啥呢,再不走可就不赶趟儿啦!”二娘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忙伸出胳膊拦在中间:“不行,她病得厉害,哪也不去!”那人没再说话,一把将二娘推倒在地,二娘像跌进山涧,忽悠一下醒了。
二娘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听见外面还在拍窗户:“二娘、二大爷,老婶不好啦!我老叔让你们赶快过去!”二娘确信这回不是梦了,“霍”地撩开被子,抓起衣服边跑边往身上穿。红柳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咋地啦?”耿玉崑说:“你老婶儿怕是不行了,你赶紧起来穿衣服,我跟你娘先过去。”提上鞋,和二娘两个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一年,子建四虚岁,翡翠的病症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喝了耿玉崑劝下的那碗汤药的当天夜里,更加频繁地呕起血来,呕出的血是黑紫色的,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呕吐,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要不行了,众人忙着给她穿妆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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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奄奄的刘翡翠仰卧在灵床上,两只手无力地摆放在身体两侧,这双手也曾经那么美丽过,后来便粗糙了,曾经白净的皮肤下隐藏着缕缕青筋显得异常灰败,刚刚梳过的头发还是有一绺儿散落在脸上,每隔一段时间她的脑袋就在枕头上变换一次方向,让人瞧着心头淤塞不堪。
翡翠不停地向空中,向四面八方回答着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呼唤,愈往后好像那种呼唤就愈频繁,也愈急迫……刘翡翠像做梦一般见到了许多人……恍惚间她仿佛见到了詹孝廉,又见到了一营长、大个子副连长,还有佟凤山,他们都穿着整洁的军服。她还看到了死去的孪生姐姐碧玉,还有母亲和许许多多的隔世之人,他们都来迎接她,都在跟她微笑,她便不停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都在呼唤着她。
“咳!”翡翠一边不停地叹气,一边向四面摆头,一边无声地答应着:“我就来……就来……”
翡翠的眼睛已经向里抽缩,每次呼吸都极为吃力,嘴巴像吞咽东西似地一张一张的。
翡翠转头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最终把目光停在了儿子身上,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渐渐地又微弱下来随时都会停止。
翡翠的四肢已经僵硬,只有胸口还有点温热。耿玉霖握着妻子冰凉的手神经质地搓着,耿玉崑搂着子建……二娘给翡翠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翡翠身后的事情,让她放心上路不要再有什么牵挂:“你不是把天赐托付给二嫂了么,还有啥可不放心的?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天赐吃不着亏。”听了这话,翡翠才吐出最后一口气,可眼皮还是没能阖上,依然面对着儿子。
耿玉崑叫子建跪下,学着他的话说:“妈,你放心上路吧!”
子建听话地跪倒在母亲的灵床旁边,刚喊了一声“妈!”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翡翠的眼皮抖动了一下,一颗硕大的泪珠滚出眼角儿,慢慢地流了一段停在了脸上。
原来,翡翠的魂魄已经离开她的肉身遗体正浮在半空中,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又仿佛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