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关东-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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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巾说:“擦擦汗,歇会儿吧!”玉霖停下手推车,说:“这点活儿,一会儿就完了,累不着!”四爷说:“叫你歇会儿,你就歇会儿。我有话对你说呢!”
玉霖放下独轮推车,却没去接东家递过来的洋手巾,而是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四爷说:“这些日子,我就一直想跟你唠唠。你说你,死的已经死了,你还能跟去是咋的,你咋还别扭不过来呢?老话儿说,女大一,不是妻。再说句不中听的,这个女人跟你不是夫妻,你又何苦跟自个儿过意不去呢?”
玉霖手扶车辕睇着东家嘴角翕动了几下,四爷见他不说话,又说:“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大丈夫何患无妻!这阵子,我总寻思再给你寻个出路,省得你老在圈子里打磨磨儿。依我看,你不妨出去学一门手艺。一来挣个终身受用的饭碗,二来也换换心情。趁年轻,有相应的就再娶一房……”
四爷见他不吭声,停顿了片刻又说:“我看,当个木匠不赖。对,你就去学木匠活儿吧!有现成的师傅……北大街木匠铺的郎掌柜是老熟人,我引荐的他一准能收留你。”见玉霖还是没什么反应,四爷有点急:“嘿!你这小子可真是的,怎么回事呀你?我在这儿说得满嘴丫子冒白沫儿,你可倒好,给我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到底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呀?你给我整句痛快的行不行?”玉霖见东家逼他表态,从牙缝儿里挤出仨字:“听你的!”白四爷这才高兴了:“嗳,这不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行啦,这事儿就这么定啦!”
转过天,玉霖怀揣四爷给的盘缠和举荐信,背上行李铺盖,来到北大街当起了木匠学徒。
北大街是从吉林将军公署西北墙外直通北极门的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分为南北两段,以晋隆胡同西口外的“固若金汤”牌楼为界,牌楼以南,叫牌楼门里,对着二道码头,牌楼以北,叫牌楼门外,面向北极门。北大街街面上商铺林立,“船厂牛家”的升字号商铺和永衡官银钱号出资经营的“永衡昌”百货行、“永衡当”当铺都在这条街上,另有永德堂、宝升堂药房和酱菜园、粮米行、成衣铺、古玩店、制袜厂……郎记木匠铺在牌楼门里。郎掌柜的木匠铺实际是专门做棺材的棺材铺,这样的棺材铺在北大街也有好几家。
郎掌柜的大号叫什么谁也不知道,都叫他郎木匠。
第二单元 残局(34)
玉霖来到郎记木匠铺,满屋子木屑驴皮胶的气味呛得他打出一串儿喷嚏。玉霖向郎木匠表明来意,将四爷的举荐信呈给他,郎木匠接过书信看也没看就掖进了怀里,嘬着烟袋说了一句:“我的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郎木匠的棺材铺是那种常见的前店后厂。棺材铺的生意说不上兴隆也说不上萧条,总有出售不完的成品陈列在临街的店铺里。
棺材铺里,有供穷人挑选的柳木薄皮棺材,有供大闺女使用的长方形齐头子,有供未成年夭折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等富裕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杨木棺材,最名贵、最沉重、最坚固的是用四块红松板材制成的“四独”棺椁。这种四独棺椁,内里挂着黄缎衬子,外面油漆彩绘着《二十四孝图》。高高翘起的棺首;宛若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的船头。
头一年进铺子,玉霖给师傅师母打洗脸水倒尿盆,扫地挑水、递烟烧火诸种杂事全部包揽了。这一年,玉霖连斧子把儿都没摸着,更谈不上学什么手艺了,但这段打杂的生活倒使他贴切地融进了这个家庭,转眼过去了六年,他的手艺学成了学精了。这六年,前三年学徒,后三年帮雇,耿玉霖和郎家相处得像一家人。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郎木匠和白四爷这样的人似乎只能是这个体性。郎木匠虽然是掌柜的,身边也带着几个徒弟,可干起活来也是不分彼此,外人根本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东家,做出的活计要样儿更要脸面。郎木匠的脾气果然像他自己说的不怎么好,尽管脾气古怪可心眼儿好使,有钱没钱的都一样,价钱高点低点他都不计较,即使给死刑犯人打造的薄皮棺材,也决不偷工减料。他时常教诲徒弟说,钱财是催命鬼,朋友才是护身皮:“干咱们这一行的,挣的是死人钱。虽说穷人富人,都不会吝惜在死人身上花钱,可不能昧良心。人活着,图的是心里安逸,省得赚了黑心钱做噩梦。”
耿玉霖出徒以后帮师父带了仨徒弟。本来郎木匠对白四爷举荐来的这个徒弟就相近三分,再加上自己没儿子,这几年多亏了玉霖帮衬打理,原本不起眼的郎记木匠铺,在北大街逐渐崭露头角。
一转眼,玉霖已出徒好几年了,郎木匠的心事也愈发重了。总这么把徒弟留在身边也不是那么回事,时间长了,即使徒弟不说什么,可白四爷那边儿他没法交代。
郎掌柜绞尽脑汁,最后想出招养老女婿的主意,一个姑爷半个儿嘛,把木匠铺子交给姑爷掌管那是名正言顺的。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老伴儿听了,把他老伴儿乐够戗。轮到跟玉霖商量,玉霖却不愿入赘,郎木匠见无法说服玉霖,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失去爱徒,便把暗自爱慕玉霖已久的三女儿许配给了耿玉霖。
玉霖娶回了郎木匠的女儿做了第二任妻子。那年,他已经三十岁出头了。老娘阮氏也已经辞世,没能看到这房儿媳妇过门。这个女人比玉霖小了整整十岁,一年后,小女人死于难产,耿玉霖就又成了光棍儿……
接连操办了三回丧事,大大损伤了耿玉霖的元气。更让他感到气馁的是,娶过两房媳妇却没有留下个后人,这给他带来了经久难愈的创伤。这些年,钱没攒下人也没攒下,算命先生说他四柱纯阴,命犯天煞孤星,生就的克父克妻之命。耿玉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可也觉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济,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又记起白四爷说过的那句话:“这个女人跟你不是夫妻”,由此引发了他的联想,原本这两个女人都跟他不是夫妻……先前那两房媳妇就不该娶!
第二单元 残局(35)
29
若干年后,耿玉崑老了,老迈的耿玉崑十分受人爱戴。孩子们见到他,老远便欢呼:“二爷,二爷,明白二爷!”鸟儿一样儿朝他奔过去,搂着大腿跟他亲热。每当这时,他总会摩挲孩子的头顶,快乐地斥骂一句:“这群小王八羔子,没大没小。二爷就二爷呗,还妈巴子的明白二爷!”遇上耿玉崑到杂货铺喝酒,便是孩子们的运气,他会毫不吝惜地抓一把糖果分给他们,看着欢呼远去的身影,他会从内心涌起无比的畅快。
杂货铺掌柜的是耿玉崑多年的老友,每次来到铺子里都不入座,立于柜台前要二两白酒,吮两口酒碗就见了底。他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的嘴如同酒提斗一样标准。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嘴里装不满。如此,掌柜的自然不敢跟他耍滑闹鬼儿。二两白酒下肚,心里热哄哄的脸也变了颜色,伸出长舌头咂咂,却不忘嗔怪几句:“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是水里兑酒哇还是酒里兑水?”
掌柜的闻言嬉皮笑脸:“我的老二哥,您是金口玉牙,求您嘴上留情。这话要是别人说,我当是一个屁,可从您嘴说出去可就坏了我的名声……要不,您再来一碗得了!”耿玉崑便再喝他一碗。这碗酒掌柜的是断不能收钱的,他却不占人家便宜,临走时亲热地骂一句,把酒钱悉数丢在柜台上。
这些都是耿玉崑受人尊敬的原因。孩子爱听故事,他就给他们讲故事。他讲的杨金豹下山救母,薛丁山三请樊梨花的故事引人入胜。据说,他会讲全套的《夜谭随录》(他管它叫“鬼狐传”),却从来不给他们讲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更多是讲《红罗女三打契丹》、《女真谱》、《忠烈罕王》。
耿玉崑“说部”意在燃犀明理。每年挂锄,人们都围坐在树阴下听他痛快淋漓地讲一回。后来他的年纪大了便轻易不讲了,必要等到大年三十儿,能挤在老汉的热炕上,听他说部讲古是件令人陶醉的事……包饺子听故事,俨然成了守岁的一个定式。
耿玉崑年轻时当过兵杀过猪开过大车店。开店供往来的车把式歇息也为了养家糊口;杀猪的本领被誉为一流,一刀捅进去必没有杀第二刀的道理;且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傅,红白两案手艺一应俱精,哪家操办个婚丧嫁娶,房屋上梁的大事小情都要请上耿二先生主灶打理。
当年剿匪受了伤,养好伤以后他没有回东荒地。先是用军饷和抚恤金在迎恩门外开了一爿小店,积攒了一些本钱,后转行开起了大车店,大车店的生意倒也红火了许多年。
耿玉崑娶了白家陪房丫鬟乌凤春为妻,原想便可以传宗接代接续香烟了,却不曾想奋斗了十几年,凤春的小腹依然平整如初。
耿玉崑四处寻请专治不孕不育之症的郎中为妻子诊病,老郎中诊脉下药还参照着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出了偏方,说是服了他的药再喝“立春”的雨水能成此大事。可那年立春却是万里无云,结果是原因不明责任不清,说不上是郎中的药不灵,还是耿家无福。后来又改用另一位先生的祖传秘方……到最后,偏方单方用了无数,光药引子就不知用去了多少。益母膏鹿胎膏吃得乌凤春直反胃,可她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骑在二娘乌凤春身上,耿玉崑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尽管二娘乌凤春焦急得直摇晃身子,使出全身力气,就是生不出个一男半女来。这天,玉崑气喘嘘嘘地从二娘身上翻身下马之时,乌凤春泄气地说:“半年不近身,上来还不如不上来……算啦,别瞎折腾啦。看来,咱俩这辈子注定是没后的命啦!”
第二单元 残局(36)
耿玉崑听了这话,虽说心里不是滋味,可嘴上却说:“有孩子咱们有有孩子的活法,没孩子咱们有没有孩子的活法……少年夫妻老来伴,甭管有后没后,你我都要相依为命、白头偕老!”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有些气馁。口挪肚攒苦熬苦业临了也没有个后人承受,纵有天大的产业又有何用?如此在外漂泊倒不如回到东荒地和老娘兄弟热热乎乎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耿玉崑把这个想法跟二娘说了,二娘虽说心里不怎么乐意,可还是觉得自己不能生养对不起丈夫也就随口答应了。
睡到后半夜,二娘被哭喊声惊醒,听见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爆响,睁眼看见窗外一片通明透亮,满屋全是烟……
大火是从隔壁的饭馆烧过来的,烈焰飞腾被风刮得呼呼直响。二娘慌忙摇醒丈夫,抱着账本和装着契约的木匣,还想拿几件要紧的东西,可头发已经冒了烟,被丈夫拖出了屋门……大火在街道上空吼着、跳着、蹿着,不到天亮便把街道烧成了平地,连院子里那棵大杨树的叶子都被烧焦了。
这把火虽说不比历史上那几次,可也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小半个吉林城烧得如同火焰山一般,虽有军民奋力扑救,还是把个城隍庙、电报局,以及买卖铺户官民房屋百余间尽皆焚毁。这把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大火被扑灭,白色的浮灰漫天飞舞,大半个城池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色粉末,耿家大店已成了一片瓦砾场,所幸不曾伤及自家和店客的性命。
借着小饭馆儿这把大火,把耿玉崑夫妇的意向变成了现实,夫妻两个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