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轶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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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员毫不犹豫地迎上去,郑重而坚定地说:“你老婆,要生孩子了。”三连长仿佛遭了空袭,嘴里嚅嚅地念叨着什么,舌头不觉迷了路。卫生员从里间走出来,一边绕着听诊器的胶管,一边挺在行地说:“三连长,来不及往公社卫生院送了,宫缩已经开始,但等着临盆了。”
三连长觉得自己落在一个几丈深的土坑里,人家在上面喂他什么便是什么。他随着卫生员进了里间。卫生员掀开被子,倪宝姑的肚子袒露了出来。卫生员在那肚子上指指划划,仿佛那是作战用的沙盘。卫生员讲解地说:“目前看各方面情况不错,胎位正常,胎心也正常,只是大嫂的骨盆……”说着,又要向那个木盆样的肚子伸过手去。
“你找死——!”
三连长雷霆般地吼了出来。他抓住卫生员的后襟,将他拎得两脚离地。等到他挣脱了,发现自己已经被掼到院子里了。接下来大家忙不迭地逃往屋外,连贾指导员也唯恐不及。就听震天一响,那道紧闭的门一下就将天地隔成了两个。
倪宝姑这时的样子天下第一。十根指头虬曲着,眉眼扯得叫人不敢信,喊的更是碜人,活似野地里的一头狼,母狼,逮着谁咬谁。三连长为她鼓劲,你喊,把天喊破,你不是早就攒足了劲么?
为了这一刻,三连长似乎等了足足一百年。事情整个应由自己来主持。他要亲眼看着倪宝姑怎样把孩子生出来。这时辰可金贵,非得分分秒秒塞到嘴巴里嚼,然后血淋淋地咽进肚子里去。他要是错过这一回,这辈子就白来了。
倪宝姑的样子令人吃惊,咬牙切齿,双目*。三连长此时的心肠却是铁硬一块,他对倪宝姑说,别罗嗦,你要是个明白人就趁早开始,别指望旁人来插手,卫生员敢再碰你一指头我就剁了他爪子,轮到我给你做主了。又回头瞧瞧卫生员留下的那摊家什,刀啊剪呀的,心里说到时候我就让它们全派上用场,这用不着学,我生下来就会干这事。
倪宝姑的嚎叫毫不减弱,痛得命都不顾了。三连长却冷笑,这一套我见得多了,我连眉毛都不会动一动的,命对命的肉搏正合我胃口。倪宝姑又是一阵痉挛,挨了鞭子似的。莫非她身处险境,四周全是火力点。论起做女人的风险,今日可算到了家,差一步就要出界。她明明不是原来的那个娘们儿了,五官、手脚还有身子,重新洗了牌。好好的队伍突然就解散了,重新排列,一会儿纵队,一会儿横队,再一会儿两列变三列。拆开了的身子一块块地发着威。生和死厮磨得谁也容不得谁,谁也离不了谁。
过半夜了,这孩子的生日眼看小了一天。三连长看看手表,事情拖到这时候,有点对不住儿子——要不是儿子就将小崽子剁了喂狗。三连长又看看手表。时辰差不多了。倪宝姑两腿大张,让三连长想到了凯旋门。迟副指说过,是在法国,军队打了胜仗就从那门里穿过去。真的是,倪宝姑两腿间就是个凯旋门。他跟倪宝姑说,你腿张得再大一点,为了小崽子的光彩,要不惜血本。倪宝姑似乎把撒尿的劲头都用上了,那劲头莫非还有算计,像敲鼓,像耍龙灯。
有了……有了!像个湿淋淋的仙人球……天哪……真是活见鬼了!三连长看到一个皱巴巴的玩意儿从门里挤了出来,再细瞧,竟是一颗满脸凶相的小脑袋!这家伙一冒头就把这个世道一口叼住了。屋子里顿时变成了火线,眼前一处处地爆炸。倪宝姑这时显得运筹帷幄,紧锣密鼓。肚子一阵阵收缩,像一次次短促出击。那颗小脑袋,已经不再怒气冲冲,有点乐天知命了。可他磨蹭个什么呢?三连长煎熬得受不住,小家伙像孙猴子那样蹦出来才好。他渐渐看出些门道,倪宝姑有两根专找别扭的骨头,小家伙让它卡住了,就像登山的人卡在岩隙间。
倪宝姑俨然晓得小崽子进退不得的处境,怒目圆睁,吼得地动山摇,抖出几辈子的威风。屋子里到处都在簌簌发抖,一切都熟透了,到了火候,等不及了,再拖下去会招来一场血肉横飞!什么都不由分说,谁再罗嗦半句谁就是狗娘养的。三连长诅咒道,让我遭雷,灭顶,碎尸万段好了,导火索不就是这样拉的么。他钳过手去,亡命地一拽——
天和地分开了;
霞光漫天;
小崽子的哭声像冲锋号!
2。矫龙
新年度的春训又开始了,连长对贾指导员讲自己的痔疮又来劲了,这回训练要麻烦你指导员了。贾指导员脸上立时放出光来,连说行,行行。生怕连长变了卦。一连多少天贾指导员在连部进进出出,忙得就像过年。下午打完靶子,贾指导员在连部将手枪卸开了擦拭,回头安装时却迷了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他几次求援地望一望连长,连长却装作没看见,转身离开了连部,让这宝贝慢慢玩积木吧。
小崽子过百日那天,倪宝姑对连长说,看你没事儿似的,猫儿狗儿也该有个名了。连长瞄瞄天又瞄瞄地:矫龙!矫龙成了他唯一的牵挂。一进这巷子,仿佛是给吞噬掉了,隔着几道院墙,连长已经闻到那股襁褓的气味儿了。矫龙刚吃过奶,这会儿睡得好气派,无牵无挂,把吵吵嚷嚷的人间全都晾在一边,眼皮不时漾出几轮悸颤,涟漪似的,清洌极了。连长曾试着给矫龙换尿布,可一碰那嫩豆腐似的小身子,他就战战兢兢。倪宝姑做起这些来轻车熟路,儿子的一切她都烂熟于心。连长常常待在一边,看着倪宝姑给矫龙喂奶,洗澡,换尿布……连长觉得自己何时被缴了械,被称作命运的那个家伙露头了。
矫龙又饿醒了。奶水一时跟不及,倪宝姑便调了一碗面糊。连长邀功似的舀起半匙糊糊,放到嘴边吹着。矫龙的嘴角有股自然上翘的劲头,总是笑到了半路似的。匙沿轻轻一触,两页嘴唇便蚌肉似的一紧,接着就花瓣样地开启了。矫龙吞食的样子十足贪心,仿佛挟着一股怒气。吃得心满意足了,就抿住嘴巴,笑盈盈的环顾四周,伸出小手到处捕捉。连长不防让他抓住了鼻子,觉得一个不小的决心落在了鼻子上。连长任着他把玩,权当这鼻子是一个耍物。
倪宝姑这时忍不住笑了。倪宝姑现今变得雍容、柔润而机智,显然已从连长这里巧妙地脱身了,不觉间他已将她重新安置了一番。这时连长又向她讨话,儿子长下去会是个啥样子?连长等不得地央求她,好像那个答案就在倪宝姑手心里攥着。倪宝姑止住笑,正经说,他会给你争脸的,在我肚子里时我就这样吩咐他,我还说你要是出息个埋汰货就别怪爹娘狠心了。倪宝姑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讲,却刹在了半路。连长不甘心,好好等了一会儿,她却不肯再开口了。
大半年过去,矫龙这天颤悠悠地站住了,且试探着往前迈步,小脚丫一下踩了悬空,倒下去的时候让连长着实揪了一回心。很快他又爬起来,迈出第一步。奶奶的!连长在心里痛快了一下。
矫龙的声音也日益清晰,像一块陶坯,被用锐器一丝丝镂出了眉眼。小家伙总有数不清的牵挂,走着走着就要驻足观望,一缕烟气,或是墙上那个嘀嗒作响的挂钟。连长常常忍不住与他对视,儿子的目光直把人洗劫得赤条条的。矫龙贪水,你刚把他从大木盆那里遣开,转身就又泡在那里了。有时他还会站在连长和倪宝姑中间,左顾右盼,探究二人脸上的细节。要是他打破了一只瓷盘,会笑嘻嘻地辩解:它不好逮,像鱼。
矫龙腿脚一天天利索,一不留神就跑到院子里,同那些瓦砾、泥巴、鸡屎、草沫什么的厮混。有一回倪宝姑追了出去,他正要把手搁到那只病鹅的背上,病鹅嘎地一声,他不妨打了个激愣,脸上的笑却半点也没抖落。连长在一边看得不适。这孩子笑得也太随便了,那副上翘的嘴角,让笑走了捷径。
似乎为了证实一下什么,这天连长将矫龙一把捞到手里。两张脸捱在了一起。儿子带奶味儿的鼻息撩得连长守持不住。矫龙渐渐不再扭动了,喜孜孜的正对着连长。这不像是把儿子制服了,倒像是儿子把老子给识破了。连长有些着慌,道歉地问,爹爹手重,弄疼你了么?矫龙摇摇头。连长求他,别耍滑头好不好?你才猫狗一样大,说话做事只管孩子气,尽可大吵大闹,那才叫棒。这话矫龙不知听懂没有,却依然乖巧,啥都没有商量。连长渐渐有些吃惊,矫龙竟连犯愁时脸上也是笑的,那笑长在脸上了。
这天午饭后,矫龙蹲在院子里摆弄一堆栗子,那是倪宝姑几天前在集市上买的。他将栗子排成队阵,又捉来一只蛤蟆统辖“三军”。玩着玩着就玩不转了。连长在窗户里看得心事重重。啥时候起,连长觉得不便跟儿子太靠近了。他其实挺巴望跟矫龙一起玩,给他出出点子,告诉他这个蛤蟆长官能玩出多少种花样。连长随即走到院子里,迎住的又是那对笑意不败的眼睛。那笑意仿佛专冲着老子来的,成心狠狠招惹他一下。连长认真地生气了,冲着矫龙恼羞地说,干嘛这样?不要这样!矫龙笑得越发无遮无拦。连长喘不过气,胸闷难耐。他朝矫龙挥挥手,好了好了,有什么好笑的?矫龙便朝连长走过来,那张笑脸一步步向他逼近。连长狠狠跺了一下脚,那简直是一对鬼火。儿子的笑是铆在脸上的,牢不可破,差不多是一件武器。
3。幽灵
矫龙如今活动起来轻手轻脚,越来越像个幽灵。连长依旧远远地瞄着,心里边咬定,他摊上的可不是平常的麻烦。
矫龙动辄就摆弄那堆栗子。那些栗子已经给捉摸得出神入化,一颗颗贼头贼脑。又像是一盘棋子,调来遣去,每一颗都满是算计。再不就是一场巫术,矫龙的指间鬼魅丛生。栗子化成一球球的小谜团,给熙熙攘攘地撒到半空里。
这天矫龙在院子里生起一摊火,燃着的秸秆噼剥作响。火苗横舔竖窜,像一群幸灾乐祸的光屁股的小妖。矫龙将栗子一颗颗往火里抛,脸上的表情或是戏谑,或是坚定。连长心里不断地骂着狗日的,也不断地起着毒咒:烧吧烧吧,这火窜到天上才好,管你多忧心的日子全他娘烧成了灰。
火中的栗子砰砰炸开了,火星四溅,响声不绝。矫龙高兴地拍着巴掌,火苗给催得开了叉。突然冒出一声巨响。这颗栗子可是憋足了劲儿,无异一颗霰弹。儿子叫的那声同样不含糊,天给撕开一道口子。倪宝姑闻声赶了过去,火急去掰矫龙的手:天爷!让娘看看!娘给你看看!矫龙不给看,用手捂住两眼,只是一劲地嚷:痛呀!痛呀!痛死了呀!连长也忍不住了,劝他说:拿开手吧,我们一瞧就完事了。可矫龙依然只顾捂着眼睛尖叫。连长这时多少有一点宽心,矫龙知道疼,跟别的的孩子一样,疼起来也是一副哭天嚎地的阵势。
连长开始一根根掰矫龙的手指头。那些手指活像发着威的蟹螯。矫龙的眼睛让栗子给炸了个正着,眼框乌青,眼皮肿起。倪宝姑揪着声问:痛么?矫龙跺着脚嚷:痛!痛!痛!他全身都在抢白,都在鸣冤叫屈。可是,连长死死盯住了,那嘴角顽固透顶地翘着,不败的笑意溢了个满脸。矫龙跳着喊着笑着,演成了一出戏。连长兴许还心存一丝侥幸,对儿子诱导地说:你不是痛么?那就痛起来看嘛,你干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