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记-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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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叫了辆车到德胜电影院,裴恩济指名要看某部电影,发觉已经下了档期,放完了。他不甘心,似乎非看这场不可,拉着她跑了大半个北平城,最后在玉渊潭找到一处将放映的露天电影,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沈黛不解,无奈不好打搅他的兴致,只问道:“有上海来的短电影,还有默片,为什么非看这个?”
裴恩济侧头朝她一笑,并不说话。夜幕星空,电影缓缓开了场。
男女主角像是兄妹,一起来到上海求学,剧情兜兜转转,也没什么可看。大伙儿都打着哈欠,悄悄地说话:“哟,这是哪儿?他们上朋友家去吧?”“老王,还有多久放完哪?累死了仰着脖子看。”“走上楼梯了!”
很气派的大门被推开,男二号正跟着老师学拉小提琴,镜头往前,拍他的侧脸,眉飞入鬓,微笑得很好看。那人别过头来,竟然是裴恩济。
沈黛乍惊乍喜,拉着他问:“是你?怎么是你?”
裴恩济笑道:“怎么不能是我?”他看着她,轻声道:“我会写,会查账办事,能说一点洋文,也能随便客串一把演员。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我这里好些东西,都不敢送给你——怕你又一来气,转眼又偷偷跑了。你信我,现在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中意一个人,非要上刀山下火海才算真心么?倘若非要死去活来才罢休,那也太难、太苦了,我也做不到,我还是更惜自己的命。”
“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什么都值得了。你要是还不信,我只能发个赌咒:天地作鉴,我裴……”
沈黛怕他又要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来,伸手连连去掩:“你又来!”
裴恩济顺势揽住了她的肩,拿额头碰着她的,得逞似的微笑,笑够了,才轻声道:“你要是愿意,我带你上香港去,怎么样都随你的便。等安定这一阵子,咱们就上英国去。欧洲现在很太平,可以去找你的爸爸。好不好?”
繁星夜幕无垠,如果说听了之前的话只是感触,这句话才真正让沈黛动容。她非常挂念父亲,同时在心里静静地想,也许自己再不能摆脱这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这段日子裴恩济隔三差五地来庆安胡同,帮着她打理行李,也顺便在北平好好地玩上一阵。
他看沈黛在南屋坐着,把檀木箱子里的东西归到一处,里头有海棠形草龙草凤和杂宝白铜手炉、几尊鎏金金器,还有鸽子蛋大小的翡翠,一边暗暗地想,怕是自家的商行里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等看到她拿一块紫绛色河清海晏纹挑银绣蟒图案的手帕出来,包着雕漆瓷青配琥珀眼掠扇坠的折扇放在行李上边,心里更是一凛,他猜到她的家里必然很有一些掌故,但忍了忍,终是没有问。
几经周折,沈黛在九月廿三同他去香港。
“咱们先到上海,在上海待几天,再乘船去九龙”,裴恩济道:“等到了九龙,正好赶上你的生日吧?得好好地办它一场!”沈黛恍惚一算,竟然四年如弹指,刹那流年,不觉失笑道:“我快二十岁了。”
裴恩济看着她,笑道:“二十岁有什么?在香港,女人二十岁都称‘密斯’,还年轻的很。等你三十岁,我都快三十六岁了。”
他的玩心很重,心思浅的时候有些像孩子,不及陆子峥一分妥帖沉稳。沈黛忽地一凛,马上打住这念头,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该拿他再和谁去比,这样对不起他,对不起子峥,也对不起她自己。
裴恩济道:“怎么了?”沈黛摇摇头,叫他放心。她紧紧抿起嘴巴,决定永远封锁这段往事,再也不提。
他们在上海停留两天,搭船去了九龙。
一下船,沈黛立刻感到和北平很不一样。香港的空气很湿,但没有北平的初秋热。这里的仆婢很多,大都叫“阿顺”、“阿贞”、“银笙”这样的名字,低眉顺眼,打扮得很清爽,穿着灯笼裙裤或者系腰长裙,来回地走。
裴恩济安排得很好,两人一到码头,就有人开车来接,直奔凯旋道而去。九龙的街巷上很多水果贩子,戴着竹帽,卖沈黛没有见过的西番莲、芭乐、青香芒,她只认出了金星鸭梨。
街上白天也点着灯,一盏盏的,沿着维多利亚湾铺成一排。维多利亚湾的水色很深,风吹波起,给人无底无边的刹那错觉,左边有二层楼高的很多欧式建筑,右边一圈很破很旧,像个卸货搬货的码头。
裴恩济关照了汽车夫几句,车停在一幢独栋独院。沈黛上了楼,趁着阿顺去拿行李的功夫,一个叫玉莲的丫头已经猜到她的身份,面色不善地用广东话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
沈黛听她语气生硬,听不懂,索性闭口不应。
阿顺跟着裴恩济后头上楼,手里提着一个皮箱,放在地上一气儿打开,里头有莲青色撒金中短袖琵琶襟旗袍、玉色底青色绣春花的芙蓉锦旗袍,还有海蓝色小团牡丹花图案的短斗篷,和格子呢、灯芯绒的外套。
沈黛一愣,裴恩济道:“你忘了,我家底下还有布庄,这些都有。香港穿旗袍的多一些,你先试试。头发要烫么?”
沈黛微笑:“烫了不好,跟鸡窝似的。”
她跟着阿顺进屋换旗袍,头发用掐银花丝发卡绾成一个髻,很周正地束起。裴恩济搭着肩让她坐下,拿挂历上穿旗袍的美女月份牌给她看:“你好看还是她好看?嗯,我看是你好看。”两人都笑起来,他飞快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几天里,裴恩济陪着她到湾仔去玩,顺路转到皇后大道东,正是香港岛繁华之所在,又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怡和街去吃早茶。
不知道为什么,沈黛近来的话非常少,除了跟他,几乎不说话。裴恩济以为是人文风土不熟的缘故,也不太在意,这时指着桌上几碟吃食,一一介绍道:“这是冻奶茶,哎,有一点冰;那个是大菠萝包,中间夹的现成的白脱。你要是不爱这个,咱们家里也有厨子,北平有的菜,他全能做,回头让他先来点粥,怎么样?”
他这么说着话,女招待员过来加茶,沈黛忽然用广东话说了句“谢谢”。
裴恩济诧异,随即恍然。沈黛一低头,鬓发掠低,唇角先微笑起来:“少言多听,没有错吧?”
这家潮汕菜馆的天花板上开了天窗,很晴暖的阳光移过来,忽地洒在她宝蓝色旗袍上,照成蓝天的颜色。
香港的早晨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和一个番外,写小白的。等明后天再放好了XD
☆、第三十八章
很快的一转眼,就到十一月份的时候。香港的天气不比北平,要暖,和潮湿得多,沈黛现在仍能穿着一袭花青色缎子面折枝杏花的旗袍,而不觉得冷。
这里佣人的穿着打扮也和北平很不同,清一色俄罗斯布做的对襟袄子,配玉色、雪青、宝蓝的裙,个个穿得顶时兴。
一会儿有女佣上楼收拾,沈黛侧头睨她一眼,心里微笑道:难怪这里有许多布庄、裁衣店,和西洋来的唇膏、胭脂纸,原来谁都很爱打扮,都在暗地里较劲呢。
“太太,您的信。”又有丫环喊她。
“放在廊底下,不用送进来。”沈黛在桌前坐着,给裴恩济誉写一本本密密麻麻的帐。新来的帐房为了给东家省一点帐薄,愣把字写成蝇头小楷,非常地难认。
那丫环应了一声,把信扔在门边,自顾自走了。
沈黛很不喜欢这个叫玉莲的小妈子。
玉莲很爱贪小便宜,她光明正大地克扣下沈黛做衣裳用的料子,而去给自己的姐妹换几块玫瑰山药糕吃。她最会躲在门后,偷听女主人的每一通电话和会客,甚至私拆外头寄来的信,而把 这一举一动都报告给裴恩济。她暗地里爱慕男主人,认为自己跟他的时间,远比女主人要来得长。
她不服气,仍旧把自己当成半个通房丫环似地,因而在穿着上也比其他丫环体面出挑些:总是玉色或秋香色的袄子,而在下面配妃红色的长裙。裴恩济只道她一向做事稳妥,在裴家的时间也长,便很少管她。
“伊是个憨居仔啊。”有家佣这么说玉莲。
沈黛知道“憨居仔”是什么意思,也只听过一笑。现在她的广东话已学会七八成,尽管不很地道,但听起来舒服,有一点归港来的华侨的口音。而每当有人这么问,她就会很平静地告诉她们,自己的故乡在北平。
玉莲听她广东话说得好,摸不清她的底细,就不敢随便地造次,更没有人敢在私底下说她的闲话。因为她不仅会广东话,也会洋文,无论谁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懂,还能马上叫这些人滚蛋。
沈黛誉了两页帐薄,站起来走动一会儿,顺便到门边捡起那封信。信似乎很老,边角已经发了黄,还有好几道折痕。沈黛一看信打天津寄来,就赶紧拆开,竟是白芙侬写的。
信写的很长,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很好,且和王质的大儿已经出世,取名王辉照,字燕吉。天津局势尚可,尽管后来也有几起几落,到底不算太坏,叫她不必担心。最末还特意关照她,如果有机会回来,千万千万要上天津重聚。结尾仍旧非常从容地署名,白燕宁谨上。
沈黛捧着这封越过山海,迟到了整整两个月的信反复地读,只觉得笔墨生香,甚至连一勾一勒也极尽温柔。她非常,非常地想念白芙侬。
她坐回桌前,按奈着五味交杂的心情开始写信:“你我俱生于光绪三十三年,总角相识,距今十有五年矣。”方写了开头第一句,又觉得这话老古董似的酸,自己也不觉笑了,于是把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写起。往往刚写了一段,就有更多的、更深切的词句冒出来,这样撕了又写,一两个小时才算完。
她把信交给玉莲:“按这个地址投出去。”
那个小女人的眼睛狡黠地一闪:“寄给谁?”
沈黛抬头看了看她,拿回了信放在一边,只低头继续誉写帐薄:“算了,你出去。”玉莲站着不动,像是没听见话似的,脸皮紫涨示威一般看着女主人。
“出去。”
到了晚上,裴恩济回到家。他宁愿每天坐车往返坚道和九龙,也一定来陪她吃晚饭。“怎么,那边来的信?”
沈黛收起稿纸,点头道:“我的朋友来了信,告诉我她已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今年的事。”
裴恩济笑道:“朋友,我怎么不认识?”
沈黛怕他多心,解释道:“在你来北平之前,她就去了天津。”
“我只吃过天津麻花”,裴恩济从身后环住她,低头埋在她颈窝轻轻地厮磨,轻声道:“是个儿子?只要你想,咱们也能有一个。”
沈黛被他的头发扎得发痒,笑了笑别过头。门外有影子动了一下,那是玉莲的鞋尖,鬼一般地躲过去。
“我不喜欢玉莲,辞了吧”,她道。裴恩济笑起来:“为什么?”
沈黛转过头,“她的脑壳有问题。”她说。
这个理由非常奇异而难懂,裴恩济倒也不多问,当即开口答应。沈黛的新侍女叫做乔安娜,十七岁,据说父亲是葡萄牙人,在来到裴家之前,她在湾仔的潮汕菜馆里给人做工。
沈黛对她一见如故:“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想起了喻兰卿。
乔安娜不大通中文,只好用英文一顿一顿地道:“密斯裴,‘was’?你是说,‘was’?”
沈黛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