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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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来接妳。要记得喔,跟着菩萨走,
要跟好,菩萨一定会带妳到西方极乐世界。阿嬷,妳免惊喔,菩萨
会照顾妳。阿嬷,妳有听到吗?阿嬷。阿嬷。阿嬷……」
爸爸在手机那头说阿嬷往生了,神情颇为安详。
文贤挂了手机,然后蹲下身,在阳台角落勐掉眼泪。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贤,便让他一个人在阳台独处。
那晚文贤几乎没睡。
文贤说无法见阿嬷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他也相信,无法在往生前见到文贤,阿嬷一定也很遗憾。
「但现在阿嬷来看我了,我和阿嬷都不会再有遗憾了。」文贤笑了,
「而且阿嬷看到小杰长得这么健康可爱,一定也很开心。」
我这时才发现,他脸上虽然挂着澹澹的笑,但满脸泪痕,眼眶也红了。
自从上星期阿嬷过世以来,我几乎没看过文贤的笑容。
他常常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会偷偷掉眼泪。
而此刻他的神情非常轻鬆,笑容虽澹,却洋溢着满足。
「第一次看见蝙蝠是在我唸高二的时候,有隻蝙蝠在家裡到处乱飞。」
文贤对我说,「我猜想牠可能是因为追着昆虫才会不小心闯进家裡。」
文贤说他那时马上冲进浴室拿了条毛巾,然后轻轻挥舞毛巾,
想把蝙蝠赶往窗户的方向,好让蝙蝠可以从窗户的缝隙中飞出去。
「你在做什么?」阿嬷大叫,「还不快停手!」
文贤吓了一跳,停止挥舞毛巾。
「过来我旁边坐下。」阿嬷说,「那是你阿公。」
文贤当时的反应跟我一样,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坐在阿嬷身旁。
于是文贤和阿嬷便坐在沙发上,看着蝙蝠在空中盘旋绕圈。
蝙蝠绕了一会后,突然改变方向朝阿嬷飞近,快碰触阿嬷时又急转弯,
好像飞机表演特技一样。
蝙蝠飞走后,文贤转头想问阿嬷,只见阿嬷泪流满面,并频频拭泪。
文贤的阿公在这隻蝙蝠出现前十天过世。
「阿公一个人在田裡工作时,突然心肌梗塞而猝逝。阿嬷等不到阿公
回家吃午饭,便到田裡去找阿公,才发现阿公已死去。」
阿嬷哭得很伤心,而且自责又悔恨,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文贤的爸爸担心阿嬷的身子熬不住,送她去医院住院三天打点滴。
没想到阿嬷才刚出院回家,便看见蝙蝠。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夜婆(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
的人。」阿嬷对文贤说,「这是你阿公告诉我的。」
阿嬷虽然泪眼汪汪,但提起这种传说时,脸上尽是满足的笑。
「你阿公还说,如果他比我先走,他一定会变成夜婆飞回家看我。」
阿嬷笑得很开心,「你阿公没骗我,他果然回来看我了。」
文贤说他原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看到阿嬷满足的神情与笑容,
还有自从见到蝙蝠后阿嬷就不再整天失魂落魄,他便开始相信了。
「阿嬷后来还对我说,将来有天她死了,她也会变成蝙蝠,飞回家
来看我。」文贤笑了笑,「结果阿嬷也没骗我。」
我想文贤打从心底相信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的传说,
但我还是觉得这传说不可思议。
「可是这传说未免太……」我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太难以置信是吧。」文贤说,「就像住海边的人吃鱼时不翻鱼一样,
这传说其实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
「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我虽然还是不懂,却可以体会。
在我唸国二的时候,父亲去世了,至今刚好满20年。
父亲过世时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这20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父亲也能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那么或许我可以释怀吧。
只可惜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从未看见蝙蝠飞进我的老家裡。
父亲会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吗?
蝙蝠(2)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
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
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
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
「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
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
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
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
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
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
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
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
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裡仍然很清晰。
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
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
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
然而每当梦裡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
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
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
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
这次是文贤留在家裡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
「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
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
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
「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
「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
「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
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
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裡。」
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裡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
「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
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
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 ◆ ◆ ◆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
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裡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
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
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
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
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
「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妳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
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
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
「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裡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
「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的人群。
大约还剩四个阶梯时,阿爸一跃而下,然后抱起我。
「静慧乖。」阿爸大口喘气,「阿爸在这,别怕。」
「阿爸。对不起。」我抽抽噎噎,「我不敢踏上去。」
「不要紧。」阿爸笑了,「阿爸抱妳上去。」
阿爸便抱着我,再度踏上手扶梯到二楼。
「阿爸牵妳的手。」碰到二楼往三楼的手扶梯时,阿爸说:
「我们一起上去。」
「阿爸……」我看了手扶梯一眼,「我还是会怕。」
「别怕。」阿爸说,「妳以后还是得一个人踏上手扶梯。」
我只好怯生生地伸出右手,阿爸把我的手牢牢握住。
「看阿爸的左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上去。」阿爸笑了笑,
「一……二……三!」
我和阿爸几乎同时伸出左脚,踏上手扶梯。
「很简单吧。」阿爸又笑了。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但阿爸厚实的手掌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我来到台北唸大学后,偶尔一个人去逛逛百货公司。
当我要踏上手扶梯时,通常会莫名其妙想起阿爸。
「一……二……三!」阿爸的声音彷彿在耳边响起,「很简单吧。」
我因此而发愣以致挡住后面的人,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后来我逛百货公司时只搭电梯,从不搭手扶梯。
直到认识文贤之后,我才又开始搭手扶梯。
◆ ◆ ◆ ◆
「阿爸,这条路你以前常常载我经过,但是现在的马路越来越宽了,
你可能已经不认得路了吧。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们还是要直行。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越说眼睛越模煳,说到后来眼泪已滑落至唇边。
怀中抱着阿爸,右手拿着香,我只能用衣袖狼狈地抹去泪水。
我得保持视线清晰,因为我得为阿爸带路。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
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
阿爸开着车后搭起帆布的小货车,车上载满杂货,总会经过这条路。
阿爸要出发前,总笑着问:「谁要先上车?」
我和阿弟抢着上车,阿爸通常是先抱我上车,再抱阿弟。
杂货店老闆的两个小孩也想跟,阿爸也一一抱了他们上车。
「出发囉!」车子一起动,我们四个小孩子便异口同声。
我们挤在杂货堆中,沿路上玩着尪仔标,又叫又笑,玩的很开心。
杂货堆中洋葱、辣椒、蒜头等等的气味,总是熏得我们眼泪直流。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起以前的那股气味,然后莫名其妙眼泪直流。
如果是夏天,阿爸送完货后会带我们四个小孩子去吃锉冰;
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
「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
「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
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
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
「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
「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
「静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