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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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是你,有那么多轻松工夫?你哥是麻溪铺的团总,每天要巡街!”耀武赶紧找理由,喊了门口的两个团丁就走。
——自小他就捣蛋调皮读书不进,挨瞿先生的竹板子不晓得挨过了几千几百,到现在经过书院的门他心里都发麻,街上老远看到瞿先生就躲不赢,还找上门去看他?
等阿哥带起团丁走远,耀文就转身向青溪书院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便一把揪下那只才戴起的耳环,塞进了口袋。
耀武讲巡街,倒也不全是找借口:麻溪铺老少男女两千八百多口,从邻里打架动刀子到夫妻吵嘴细伢崽哭,一天总少不得一二十件事端,不靠他龙大少爷,还能靠谁一碗水端端平。
所以自从他戴上银耳环接了十四太爷的班,麻溪铺一大两小三条河街,外加十几条窄巷,耀武每天必要周周细细巡上一遍。
尤其是这两日,眼看就是端午节,赛龙船、拜梯玛,九弓十七寨的人都在往镇上赶,一座镇子挤得人打堆,越发是要留心的时候。
耀武走上河街头的时候,正是晌午边边人挤人的光景。
古旧的镇子熙熙攘攘,来拜梯玛的妹伢一个个穿了绣凤五叠裙,挂了银锁,风摆柳般地走在河街上,展示着自家的青春与美丽。照规矩,送妹伢来拜梯玛的爹娘,这时要远远躲开,由得妹伢自己单身一个过青岩河,让戴了耳环、挤在河街边的后生伢崽们看个够。而后生伢崽们,也便趁了这个好时候,眼闪闪地盯起一个个妹伢,三五打堆地指指点点、品评议论,看见了合意的,脸皮子薄的就暗暗记到心里,回头托了人去打听妹伢家在哪里人品如何;脸皮子厚的,就干脆追在妹伢身后,当众甩出一首首或素或荤的情歌子,明晃晃告诉妹伢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她。
于是一条青岩河两头,从河街到横跨河上的竹板桥,便成了年轻伢妹崽们的天下,一路是人挤人,人比人,人看人。
间或便飘荡起后生伢崽暧昧而缠绵的歌声:
“大山斫柴不用刀,
大河挑水不用瓢。
姣妹不用郎开口,
闪闪眼睛咧——动眉毛……”
歌声之中,跟随耀武巡街的两个团丁也就忍不住左顾右盼,拖拖拉拉地走走停停。
耀武就皱起了眉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团丁赵积福也是十###的后生,平素跟耀武玩得起,讲话无所谓:“大少爷,看看妹伢嘛。”
“是个母的眼珠就拔不开,一点出息没得!这有能看上眼的妹伢吗,啊?”耀武横起眉毛就往四周乱指:“你们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走过来走过去,哪里寻得一个像样的出?哪里有一个……”话刚讲到一半,他突然咽回去了。
那一刹那,他整个人一呆,仿佛一只才打出半个鸣的鸡公,跷起脚伸长脑壳僵在了那里。
赵积福看他突然木眼发呆地,不晓得中了什么邪气,赶紧一拍他:“大少爷,大少爷!”“啊?”耀武惊得一弹,转回脑壳,“做什么?”赵积福就问他在看什么。耀武顾不得搭腔,赶紧又掉头寻找。
人流来往,只在这一晃眼的功夫,已然淹没了他要寻找的那个身影。
他气得一巴掌就扇在赵积福脑壳上:“你拍拍拍个死啊?多手多脚!”
跳起脚,他使劲张望搜寻着……
他刚刚看到的,是一个妹伢。一个人群中远远经过的妹伢,只是远远地一闪而过,只是半张脸蓦然晃过他的眼,但耀武已经心头如电闪眼前发白晕,只觉得身子火烧烧地像被铁筷子猛烫了一记。
只一眼,他已经晓得,自己讲在麻溪铺寻不出好妹伢的说法,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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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5)
他看到的,正是穗穗。
穗穗是那日清早出的雷公寨。
那日穗穗起得有蛮早,鸡鸣二遍的时候,就开了房门。
开门就看见门口摆了张竹椅,上面端端正正放着新崭崭的一身五叠裙,穗穗就晓得这是阿爹早起放在这里的。
今天要去麻溪铺,满十六岁的她,要头回穿起这身绣凤五叠裙。
“一叠山,二叠水,三叠花枝鸣翠凤,四叠满堂齐富贵,五叠儿孙遍地走,夫妻合美到白头”,这是竿子营妹伢家绣凤五叠裙上多少代不变的图案,也是成了年的未婚女子逢年过节必备的盛装,穿起五叠裙走出门,就是摆明待嫁的身份,一直要到嫁了男人过了门,裙子才会收进箱底,一年年陪伴妇人生儿育女,红颜逝去,偶尔开箱子翻出来,才勾起几缕往日窈窕如梦的回忆来。
朝霞染红田家屋场的时候,田伏秋已经到五叔家打过了转,讲定了六伢子上龙船的事,回到家,便与六伢子收拾了屋场上晾晒的药草、油坊里浸泡的野菌油,把要带的东西一样样装进背篓。
山里的药草原是麻溪铺药材行的抢手货,香香的野菌油则是舅老爷瞿先生的最爱,每回去麻溪铺,田伏秋是必要给他带上一罐的。
两个背篓装满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两师徒一回头,就看到了换了一身崭新的绣凤五叠裙的穗穗,看到红闪闪的朝霞映在她脸上水嫩嫩地泛红,看到一头黑缎子般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看到一对酒窝浅浅地带起几分羞涩——只不过换了一身新衣,稍稍收拾了一下,眼前的穗穗,突然平添了那样炫目的光彩,娇艳艳地令田伏秋与六伢子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伢子就摸起脑壳笑,就说穗穗今天好好看。
穗穗却不明白阿爹怎么也会那样呆呆地盯起自己看,好像不认得自己一样。
她自然不会晓得,这一刻的田伏秋,心里竟突然涌起了一阵酸酸的滋味。
田伏秋突然想起了穗穗死掉的娘,想起了头回在青岩河边遇见瞿氏时的情景:那日的瞿氏,也是这样的一身绣凤五叠裙,也是这般娇艳艳的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映着太阳光,好像一团炫目的光彩,吸引得青岩河边成千的后生伢崽踮起脚看不赢。
他记得瞿氏把荷包塞到自己手里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泛起的几分羞,闪过的几分情。
那一眼激起的心跳,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眼前的穗穗,跟她的娘当年,当真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漂亮。
田伏秋就赶紧定了定神,就摸出了揣在怀里的红绸布包,把早就准备好的凤头银锁系在了女儿腰带上——妹伢的银锁,照规矩要由梯玛师郎亲手戴上颈,没拜过梯玛前,银锁只能系在腰带上。
四十里山路,对山里人来讲,不过一抬脚的工夫,晌午边边不到,穗穗同阿爹已经到了麻溪铺镇口子。
田伏秋就停了脚步,讲他同六伢子要去药行先把药草卖了,要穗穗自己过河去舅舅家。
穗穗晓得阿爹的意思:拜梯玛的妹伢过河,没有爹娘陪在身边的道理。
但真待阿爹离去,只剩了自己一人,迎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时,不知怎么,穗穗也就突然有了一丝紧张。
她便在这紧张中,走向了青岩河。
青岩河宽三十丈,丈把深的河水清得一眼望得到底,河上还是龙九太爷手上,用平白莲教出兵冒死得来的赏银,架起了长长的一座竹板桥,来拜梯玛的妹伢们照例要从桥上过,往日里穿草鞋的脚,这时一双双换了绣花鞋子,吱呀呀踩在弹性十足的竹桥板上,一个个身段也便颤悠悠晃出几分婀娜,吸引来成片肆无忌惮的目光。
所以这河岸两头,也成了看妹伢的后生伢崽们聚得最多的地方。
穗穗还没挨到桥边,已经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异样和慌张——一路上她走过的地方,都会马上引来一片片追随的目光,一阵阵嗡嗡的议论,所有后生伢崽的眼睛,都在滑过众多路过的妹伢,聚拢到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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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6)
连一路走在河街上的其他妹伢都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身边这份美丽的夺目,感觉到了自己相形之下的黯然失色,一个个妹伢也就不约而同地躲开她走,于是穗穗的身前身后,突然就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空得让更多的目光毫无遮拦地聚到了她身上。
穗穗只觉得心里慌,只觉得好不习惯,觉得脸上热热地不晓得为什么要烫起来,就把脑壳低了又低,就加快了脚步走上桥。她只想早些过完这座桥,早些找个地方藏起,再莫让这些四面八方不晓得哪里那么多的目光压在她身上。
她没想到低头也躲不开。她迎头便碰上了桥底下一道野野的目光。
那是桥下刚好经过的一条木船,船上,十几条青帕包头的壮汉簇拥着一尊香木龙头,船尾立了个光着膀子的后生,正持篙撑船。这后生半堵墙般地黑高黑大,一身黑铜般的肉一块块横起往外长,好像一身皮都要包不住肉一样暴起鼓满一身,狠绷绷的脸上两只眼睛凶野野地,一眼就盯死了她!
“哇,好水的妹伢哦!”船上的汉子们看到穗穗,吆吆喝喝地来了劲,一个后生一推那撑船后生:“三哥——”
竹篙一点,那后生猛地定住船,眼毒毒地咬着穗穗,扯开副黑粗粗的嗓子便吼了起来:
“哎——
姣妹你今年十五六,
看见郎哥脸红红。
有心过河亲一口,
青岩河水咧——漫过头!”
船上的汉子们拍船打舷,齐声应和,粗野野的歌子声一时间响彻河面!
“喂,妹子哎——”一条汉子一指那壮后生,“我们这位郎哥想来亲一口,亲不亲得你开句口喽——”
众汉子一团疯笑声中,桥上桥下,东西两岸,无数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穗穗的脸,一时涨得血样红,她想怎地有这般没皮没脸的下作人,这般当众地不知羞,却不想那黑后生并不算完,还要扯起喉咙冲她喊:“喂——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穗穗加快了脚步。
那后生手中长长的竹篙一伸,竟斜插到了桥上,拦住了她。
穗穗就推那根拦路的竹篙:“拿开呀!”
那后生反倒喊得不晓得几多理直气壮:“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拿开。”
“对头喽!”船上的汉子们就跟起一阵地起哄,“妹子,留个名姓,郎哥好挂念起你哟——”
疯野野厚皮没脸的笑声中,穗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乓!一声枪响,桥上、岸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开枪的,正是挤上前来的耀武。
他方才一路寻找,急得火上房般在河街上来回扯了一个圈,也不曾寻见那个妹伢,正在心燎火烫地发急,听得河里那股子凶野野的歌子声响得刺耳,推开人群望去,一眼便认出了桥当中被人挡起的穗穗。
居然敢戏到她头上!耀武只觉得一股火腾地烧热了眼睛,他甩开脚挤上来,一面扯出手枪,对天就扣了一响!
“吵什么吵?光天白日的,没得王法了?”
挤到穗穗身边,他立起眉毛就冲船上那帮汉子吼。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被吓起了,一个个蹑脚轻手往两边退去,方才还一片喧闹的河面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一片宁静中,只有船上的汉子们一个个眼歪歪地斜睨着耀武,不但不见半分惧色,反倒脸嘲嘲地浮起了冷笑,他们显然没把耀武的枪放在眼中。
瞟了耀武一眼,那后生胸脯一挺,盯起穗穗,突然狠狠扯开嗓子,撕心撕肺般吼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