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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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团长派了轿子过来,就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飞快地下了山。凯蒂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想问话却张不开口。她害怕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船头挂了一盏灯。
“是霍乱吗?”她终于问道。
“恐怕是的。”
他们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墙壁走了一阵,冷不丁已经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门的两侧各有一座哨亭。轿夫将轿子稳稳地放了下来。韦丁顿匆匆地来找凯蒂,她早已经从轿上跳下来了。军官用力地拍打着门,朝里面喊了几声。一道边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宅院,一群士兵裹在毯子里,贴着墙根躺在屋檐底下,相互间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停住了脚步,军官去和一个像在站岗的兵士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头来,对韦丁顿说了句什么。
“他还活着。”韦丁顿低声说,“提防脚下的路。”
还是几个提灯笼的人带路,他们跟在后面穿过了庭院,上了几级台阶,通过另一扇高高的大门,进入了又一个大院儿。院子的一侧是一座长长的厅堂,里面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上的米纸透射出来,使雕镂华丽的窗格更为醒目。提灯笼的人把他们一直带到了这座厅堂之前,然后军官敲了敲厅堂的门。门立即开了,军官回头看了凯蒂一眼,然后让到了一边。
“你进去吧。”韦丁顿说道。
这是一间又长又矮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使屋子里显得昏暗阴沉,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三四个士兵散站在屋内。正对门口有一张靠墙的矮床,床上盖着一条毯子,毯子下面蜷缩着一个人。一位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矮床的边上。
凯蒂慌忙地走了过去,爬到了床上。瓦尔特两眼紧闭,他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样子十分恐怖。
“瓦尔特,瓦尔特。”她压低声音喘息着说道,声调中充满了惊惧。
瓦尔特的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或者是在凯蒂的幻觉中动了一下。这一动是如此地微弱,如同是一缕悄无声息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抚出了纹路。
“瓦尔特,瓦尔特,跟我说话。”
瓦尔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没有朝凯蒂看,只是盯着离他的脸几寸远的墙壁。他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听出来他是在微笑。
“这个鱼缸很好看。”他说道。
凯蒂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是他没再发出声音,身体也没动,淡漠的黑色眼睛盯着白刷刷的墙壁(他看到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了吗?)。凯蒂站了起来,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床边的那个人。
“一定还能做点什么。你不能光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她把双手握在一起。韦丁顿朝站在床边的军官说了几句话。
“恐怕他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军医负责给你的丈夫治疗。你的丈夫教给了他治疗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
“那个人是军医吗?”
“不,他是余团长。他一步也没离开过你的丈夫。”
凯蒂心神纷乱地看了余团长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军装显得极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着瓦尔特。她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不禁心里一惊。这个黄脸平额的男人凭什么流泪?她被激怒了。
“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死,这太残忍了。”
“至少他现在感觉不到痛苦了。”韦丁顿说道。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双吓人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上。
“瓦尔特,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药可以给他用上,留住他渐渐消失的生命。现在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全都干瘪下去了,几乎认不出来是他。短短的几个钟头里,他变得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现在根本不像人,他几乎就是死亡本身。
她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别大惊小怪。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嘴闭住了,身体又变得一动不动。痛苦撕扯着她的心,他不能就这么躺着,她觉得他好像已经为入坟墓摆好了姿势。一个人走了上来,好像是军医或者护理员,做了个手势叫她让开一下。他爬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的旁边,用一条肮脏的湿毛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凯蒂站起来,绝望地看向了韦丁顿。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她轻轻地说。
他摇了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谁也说不上来。或许一个钟头。”
她环顾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目光从余团长硕实的身影上掠过。
“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她问道,“只用一分钟。”
“当然可以,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韦丁顿朝余团长走去,同他说了几句话。这位团长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地下了命令。
“我们会在台阶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时韦丁顿说,“到时你可以叫我们。”
凯蒂的意识依然处于狂乱之中,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里使她出现的幻觉。然后她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她,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没有为她自己考虑。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蹲了下来说,她怕他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没有用手碰他。“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他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她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他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她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十分清晰。
“死的却是狗。”
她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听懂。她惊慌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纷乱。他的话毫无意义,喃喃呓语。看来他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再也不动了,几乎和死了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她害怕起来。
“瓦尔特,”她小声说,“瓦尔特。”
最后,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惧骤然慑住了她。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可以来一下吗?他好像已经……”
他们闯了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了床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将它点亮,照向瓦尔特的眼睛,然后将他睁着的眼抚合上。他说了句中国话。随后韦丁顿用胳膊搂住了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下来。她不像是惊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几个中国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床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韦丁顿沉默不语。过了一分钟以后,几个中国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最好允许我送你回到住处。”韦丁顿说道,“他们会把他送到那儿去。”
凯蒂的手无力地抚了一下前额,然后朝矮床走去,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瓦尔特的嘴唇。现在她不哭了。
“很抱歉这么麻烦你。”
她走出去的时候,军官们向她行了军礼,她肃穆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家从来时的院子出去,来到大门外,坐进了轿子。她看见韦丁顿点燃了一根烟。几缕烟雾在空气里盘旋了两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就像人的生命。
29
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埋葬了他。他被殓进了一具中国棺材,凯蒂对此十分惊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墓床上,他不会舒服地安息,但是她也毫无办法。消息灵通的嬷嬷们得知了瓦尔特的死讯,依照规矩正式地差人送来了一个大丽花的花圈。花圈好像是出自一个熟练的花匠之手,但是干巴巴地放在那具中国棺材上,显得滑稽而别扭。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大家开始等待余团长的到来。他已经叫人捎信给韦丁顿,说他务必要参加葬礼。最终他带着一名副官来了。送葬的队伍开始上山。棺材被六个苦役抬着,来到了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瓦尔特的前任传教士医生。韦丁顿从传教士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英文祈祷书,他用低沉的声调念起了书上的墓葬辞,声音里有种对他来说很少见的困窘之情。或许在诵念这些肃穆而又可怕的句子时,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他是这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没有人在他的坟墓上念祈祷辞了。棺材缓缓地吊入了墓穴里,掘墓人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余团长一直脱帽站在墓穴的边上,下葬完毕后他戴上了帽子,向凯蒂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对着韦丁顿说了一两句话,在副官的伴随下离去了。几名苦役好奇地参观完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后,拖着他们的轭子三三两两逛悠着步子回去了。凯蒂和韦丁顿一直等着坟墓堆好,然后将嬷嬷们送的精美的花圈搁到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上。她始终没有哭,但是当第一铲土盖到棺材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她看到韦丁顿在等着她回去。
“你忙着走吗?”她问道,“我还不想回住处去。”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愿意听从你的调遣。”
30
他们沿着堤道漫步到了山顶,那里矗立着那座为某位贞洁的寡妇建造的拱门。在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中,这座拱门占去了很大的一部分。它是一座象征,但是到底象征了什么,她却琢磨不出来。她也不知道它在她看来为何具有讽刺意味。
“我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吗?我们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广阔的平原在她的眼前铺展开去,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安宁。“仅仅是几个礼拜以前我才到过这儿,却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
他没有回答,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地游荡,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吗?”她问道。
他似乎并未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