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雅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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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次闭关修行中,神指引着我和我的强盗哥哥邂逅相遇。他忽然就闯到了我闭关的山洞前,打破了我闭关静坐一个月以来宁静的心。我认为他是一个既不在乎自己的来世,也不惧怕地狱烈火的强盗。这种人不是蒙昧,就是孤傲。格桑多吉属于后者。
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当我听我的侍从贡布说格桑多吉来拜见我时,我本来不想破关出来接见他。但我想:如果我可以像当年降服贡布的那颗罪孽之心那样,也降服让峡谷里的众生闻风丧胆的大强盗格桑多吉,让他杀戮的心皈依佛教,闭关失败也只是一次小小的罪孽吧。
但是我错了,我们的兄弟情分因为我们各自从事的“善业”和“恶业”,而相隔在澜沧江大峡谷的两岸。他见到我没有下跪,只用嘲讽的口气说,嘿嘿,没有想到,康菩家族还会出一个活佛。
我回敬他说,我也没有想到,康菩家族还会出一个强盗。
他哈哈大笑,是那种头被砍掉满地滚落了,笑声都还在飞扬的豪爽男人。他说,哦呀,我们都是为康菩土司长脸的儿子。
我有点喜欢上他了,我认为,他虽然对我不甚尊敬,但他的灵魂还没有彻底被魔鬼掳去。他对我们尊贵的家族看来除了讥讽,便没有一点好感。
他更不在乎我这个活佛的尊位,自我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来,我就被人们当佛供奉。以往那些跪在我脚下,躬身在我面前的信众,我随便说上两句,他们都奉若神明。我说,真是一汪清澈的泉水啊。人们就会翻山越岭地来背这山泉水回家,恭敬地添在神龛前的圣水碗里。我说,我要在这块石头上坐一会儿。就有人在我起身走后把哈达献给这石头,它由此而有了神的烙印。
但是这个当强盗的老兄,让我自懂事以来首次感到伤自尊心的是,见了我不下跪,却对我的侍从贡布跪下了。
他伏在贡布的膝前说:老大,请不要责怪我!但我没有让你失望。
贡布当时满面羞赧,说,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大了,我只是被顿珠活佛洗罪的一个修行者。你的罪孽,终有一天,也要让顿珠活佛帮你洗清!
我的强盗哥哥说,老大,我的罪孽,来世再说;今生只想有一次报答你恩情的机会。照顾好我的兄弟吧。老大,我们走了。
原来格桑多吉哪里是来拜见我的啊!他是来看他的生死兄弟的!我看见他们都眼含动情的泪光,我和格桑多吉算什么有同样血脉的亲兄弟,他们俩才是真正的兄弟!有一刻,我都有些担心,这场来得急去得快的暴风雨也会把贡布卷走,因为我感受到了他多年前那颗狂乱的心。
我们这个地方的藏族人,并不把当强盗看作是羞耻的事。在百姓口里,他们是英雄好汉。
很多年后,当我阅尽格桑多吉坎坷、神奇的一生,我会回想起和这位老兄初次见面的感受,我会为自己悲心的浅薄而自责。我可以给所有的信众带去祝福和吉祥,我可以靠自己在佛学上的修持,挽救许多堕落的灵魂;我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来到人间的佛,去承担众生的苦难,从为他们祈祷开始,到为他们奉献我的生命结束。可是,我没有留住格桑多吉——我的兄长——一颗孤傲的心。
一个孤傲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有人去悲悯他的人。但是,他们往往因为其孤傲而备受折磨,他们甚至把别人的悲心也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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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行(1)
官军杀贼贼如麻,贼至谁敢白刃加。
杀贼未曾还做贼,官军过处无完家。
谁贼谁军不须辩,民间一样鸡犬哗。
——唐朝儒《官军行》
《官军行》是阿墩子县县长唐朝儒写给自己的小舅子、县守备队队长陈四娃的一首诗,县守备队和正规军一个连最近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击败了澜沧江上游野贡土司和下游地区康菩土司的联合武装,县政府的威望在峡谷里一时大振。
在县长唐朝儒看来,这是一场很奇怪的战斗,县府的好意全被这些权倾一时的土司贵族们误解了,本来县境内的两大土司家族因为联姻失败而开的战火,作为一县之父母官,当然要站出来平息争端。可是他们却认为这是土司间的事情,事关家族荣誉和骄傲,政府没有权力管。唐县长亲自把两个土司请到县衙居间调停,而两个自以为是的土司老爷却公然在调停时把腰间的枪拍出来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唐县长命令陈四娃将两个土司都拘禁起来了。于是两家土司的武装合力来攻打县城。
不过,两家土司的武装在县守备队的有效抵抗下久攻不下,而唐朝儒的援兵十天后就到了,政府的军队内外夹击,土司武装被机枪打得人仰马翻。这些康巴人在战场上只能逞匹夫之勇,毫无战术可言。官军一直打进两家土司的老巢,让他们的管家在枪口的威逼下签订臣服之约,才放回了他们的主子。
官军班师回营,一路上峡谷里的藏族人大都口服心不服,每个村庄都有明枪暗箭来袭扰官军,陈队长的手下便用机枪去突突他们,不论是牧场上的牛羊,还是敢于反抗的藏族人,杀得性起时,就难免干些打家劫舍、顺手牵羊的事情。搞得这支军队官军不像官军,强盗不像强盗。唐县长闻知时,峡谷里已经狼烟四起,鬼哭神怨了。于是县长大人的传世大作《官军行》一挥而就,还在诗后题上“与县守备队陈队长四娃共勉”这样的“酸词”。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是代表国民政府对陈四娃的嘉奖一般。
“酸词”是陈四娃对第一次有幸得到自己姐夫的题诗后的评价。尽管那上面的好多字他都不认得,但他还晓得贼和官军是怎么回事儿。陈四娃当时将诗稿往怀里一揣,说:“姐夫,过去在重庆码头上,我们是耗子,官军是猫。现在在藏区,耗子变成了官军,雪山上的黑脑壳藏人变成了贼。贼再凶,凶不过我的机枪。”
唐县长告诫陈四娃说:“机枪虽凶,但不是用来对付牧场上的牧人和牛羊的;脖子再硬,也硬不过康巴人的马刀。你做事要给自己留点后路,好好去读读我写给你的诗。”
陈四娃心里说,诗?屎而已。屎只是臭,诗又臭又酸。它如果能管一个人的后路,那只是像你老姐夫哥这种厚脸皮,既要做官人又想当诗人,就像那些当婊子又想要立牌坊的烂女人。官场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就是晃得人眼花的牌坊,不是为婊子立的,就是为婊子养的人立的。
出身于重庆,在帮会码头上当过小老幺的陈四娃,平常最看不惯自己的姐夫县长和县府的一些喝过几天臭墨水的穷酸文人,喝酒什么的一高兴了,就你写几句,我和一首,摇头晃脑,酸不兮兮,要么得意忘形,要么痛哭流涕。仿佛天下文章,都在他们的烂肥肠里;芸芸众生,也活在他们的满嘴酸臭之中。别看他们在人前装腔作势,人模狗样,在女人面前还不是跟所有的公骚狗一样。县府的官吏私下里经常议论,和康巴姑娘睡觉是否可以治风湿。唐朝儒对此的回答是:风湿治好了,但是你却可能瘫痪了,因为你经常被这些健壮的姑娘搞得欲死欲仙。唐朝儒在阿墩子娶了个康巴姑娘作小妾,把陈四娃的姐姐扔在重庆为他们唐家带孩子守妇道。陈四娃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的姐夫,但又不得不靠他赏碗饭吃。这个狗日的世道,谁把良知卖得越贱,谁就活得越好;谁满嘴酸词,谁就吃香喝辣。因此陈四娃满不在乎地说: 。。
官军行(2)
“要是诗这个酸东西,在藏区也能当饭吃,保住脑壳,还要我们这些人做啥子?”
唐朝儒着色道:“放肆!康巴藏人不是你的机枪可以轻易弹压的。这里虽是后方的后方,却比日占区还凶险。日占区的敌人看得见,这里的敌人看不见。我听说你和驻军刘连长为一个青楼女子动刀子,前方抗战吃紧,你们在后方为一个婊子吃醋,成何体统?知道藏族人在背后怎么骂你们吗?说你们是两只脚的公猪!这边地狼烟,就像雪山下的云雾,说来就来了。四天前北边运送抗战物资的一支马帮被抢,两天前东边的老银厂遭遇袭击,护矿队被打散,十多箱银锭遭劫,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无异于抢政府的银行!上峰责令我们限期将案犯捉拿归案,我分析这是两股土匪所为,你和刘连长的正规军分头行动,把你们在*身上的勇气表现给本县看看。”
陈四娃想,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说:“我去剿那股抢银厂的土匪。”
唐县长面有难色地说:“刚才刘连长也表示他要去老银厂。”
“姐夫,肥水可不能流到外人田里。”两人都知道,那十多箱银子如果能追回来,只要能扣下一两箱,都可以回重庆老家养老啦。
“陈队长,我听说抢银厂的,是雪山上的大土匪红额头格桑多吉的人马。这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家伙,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
陈四娃一拍腰间的枪说:“什么红额头绿额头的,枪子儿打在他脑壳上,他的额头当然就会是红色的了。”
唐县长是个聪明人,他把刘连长叫来,公事公办地说:“你们都有为*分忧解难、奋勇杀贼的高贵精神。但本县为了尊重两位勇士的勇气,实在不好决断谁去追抢马帮的强盗,谁去杀抢银厂的贼寇。我不懂打仗,你们协商着办吧。”
陈四娃说:“刘连长,知道你是条好汉,我也不是孬种。好汉做事情,干脆痛快,我们投骰子来定吧,点多为胜。”
那刘连长别看军装笔挺,张口委员长长,闭口委员长短,好像委员长是他亲爹。其实不过是一个银样镴枪头,只有在赌桌上,在妓院里,你才会发现,那身军装一脱,还不如一个码头上混的小混混。码头上的小混混还讲个帮规,这些穿黄皮皮的丘八,来阿墩子两个多月了,战功倒是有一些,但阿墩子唯一的妓院春雪楼倒被砸了三次了。由于敢来藏区用身子讨生活的汉地*只有四五个,大兵们几乎天天晚上都要为谁先谁后、谁的时间长短大打出手。
刘连长斜着眼睛看了陈四娃一眼,把军帽摘下来摔到桌子上,“种田的靠土,当兵的靠赌,我就知道你没我运气好。”
要说投骰子,当兵的怎么能和陈四娃这样的老江湖比?结果他投出的骰子多了刘连长五点。陈四娃笑呵呵地对刘连长说:“老兄,昨晚你一定在春雪楼触到霉头了。”
刘连长有些沮丧地说:“呸!那些姑娘,都被你狗日的搞出菜花头了。”
陈四娃说:“春雪楼的姑娘身子干净了的话,良家妇女就遭殃了。”
刘连长阴阳怪气地说:“那我恭喜你上路了。”
陈四娃忽略了出征前在阿墩子县城发生的一些奇异的事情,岗巴寺的喇嘛漏夜举办神秘的法事,喇嘛们的经文吟诵得像澜沧江汹涌愤怒的江水;雪山有个夜晚发出蔚蓝色的光芒,将大地笼罩在幽幽的蓝色中,月亮却发出红光;而在一个早晨,一盏神灯高挂在阿墩子县城的上空,连初升的太阳都被它的光芒比了下去;更为奇怪的是,他还没有上路,整个阿墩子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送他。人人都知道他要带守备队去和红额头格桑的人马打仗,他们用看一个死人的悲悯眼光去看他。谁远远见他来了,要么赶紧关门闭户,要么扭身就躲,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