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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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时,才听到他们叫了声:“嘿,好鲫鱼啊!”
铁牛呼地冲了下去。果然,浅浅的泥滩里,好些比手板还大的鲫鱼呼啦啦直溜直窜,真来劲!
一会儿,光脚赤膊满脸泥水的百喜端着沉甸甸一斗笠活蹦乱跳的鲫鱼上来了。
铁牛喜得咧开了嘴,“嗨呀,你们好厉害!”
三人兴致冲冲踏着月色下的野草地往回走。百喜说:“这些鱼都给你。”
铁牛嘻嘻笑着:“没事啰,别气我唦,我爸爸会打大鱼回来的呢。”
秦三推推他肩膀:“真是给你的。”
铁牛眼睛一瞪:“莫讲屁话。”
回到火烧地,把湖藕收拾好,铁牛正要走,百喜秦三却扯着他坐下来。
百喜说:“你不要这些鱼,我们就把它倒掉。”
铁牛张嘴望着他们。
秦三郑重其事地说:“铁牛,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今天射了你,我们错了,给你这点鱼,是我们的心意。你一定收了。”
铁牛终于明白了。
百喜说:“收下吧,好吗。”
铁牛眼里忽然掉下一颗泪水来。他点了点头。
拿好东西往回走时,百喜在他耳边说:“莫告诉妈妈啦。”
铁牛摸摸头顶,“晚上了,她看不见的。”
寒冷的北风吹拂着孩子们单薄破旧的衣裳,清凉的月光照着孩子们瘦弱的身影。他们在凄凉、广袤的荒洲上踽踽行走。他们的脚上有大湖贝壳划开的裂口,还有荒洲野火烫出的血泡。
他们像几只被饥饿和寒冷从地洞里赶出来的耗子,凄凄惶惶地寻找天地间可以安顿他们生命的蜗居。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1)
一连数日白惨惨的太阳和冬日少见的南风,虽然给挑堤的人们带来了方便,可是啸天湖的沙质土壤渐渐干燥起来,尤其是那片高田,两锄头下去不见一点湿印儿。这天夜里,刚从县里学习班回来的肖海涛和谢大成来到肖仲秋家,商量应付局面的办法。
他们面临这么简单的问题:没有人去寻食,每天、每顿就没有颗粒下锅;没有人去挑堤,一开春就将面临滔滔洪水,又是逃荒乞讨家破人亡;没有人去抗旱,庄稼长不出来,也是活过今日没明日。
人有多少人呢?是些什么人呢?大家清清楚楚。
“可惜没有分身法啊。”肖海涛一副愁眉苦脸,家里这样的场面,想传达一下县里学习班的精神也没法开口了。
几个闷声闷气沉默一阵,谢大成忽然眼珠骨碌骨碌一亮,站起来拍拍桌子说:“我看,就这样,白天挑堤,晚上抗旱!”
肖海涛、肖仲秋两人对望着,垂下脑袋不吱声。
李元宵给他们倒碗冷茶,立在一边说:“白天挑堤肚子都贴到背上,走路翩翩倒,夜晚哪个还做得动事。”
“不做怎么办?不做就不死?还是死呢,还是死!”
“哎———”肖海涛叹息着直摇头,“现在指望着老秦他们,又没消息。”
“只要不死,反正会回来。”谢大成没好气地说。
旁边人交换一个目光,心里都说:这人讲话怎么这样冲!
说来说去也只能如此。
谢大成自告奋勇去乡政府借粮食。
啸天湖的老弱病孺靠野蒿菜野莲藕撑着肚子,在燥热的太阳里一担一担挑土,晚上又担起水桶从水塘挑水浇庄稼。
人不是铁打的,肩膀也不是铁打的。有人饿倒了,有人吃野菜太多害了水肿病,有人肩膀磨破后流脓灌水,粘在衣服上扯也扯不开。
抗旱的效果怎样呢?可怜兮兮一桶半桶水浇到地里,光听“嘁”地一声,晒得糙白的沙地刚刚在巴掌大地方变了点颜色,庄稼根没来得及吸收,一点湿润早被周围干沙抢了去。早晨一看,苗儿还蔫乎乎无精打采。
这样干了几天,主事儿的又聚在一起想办法。这次谢大成桌子拍得更响,因为是他千辛万苦借了两担救命粮。
“把薯米磨成粉子,和着野菜煮,规定吃几天就要吃几天!”谢大成声色俱厉地说。
“行。今天晚上就开会。”
“抗旱的问题怎么办?”肖仲秋愁眉苦脸说。
一直闷声没开口的姚后喜忽然抬头,睁了睁眯眯眼,慢条斯理说:“我呢,有是有个办法,不晓得你们赞成不赞成?”
“你说!”
“这样挑水,又累死人呢,又没作用,我看,干脆借几架水车,管他十梯八梯,吊起筒子往田里车水。”
肖仲秋疑惑地摇摇头,“不行吧,水码头太远了,恐怕要八个梯级。”
谢大成把手臂上衣袖一捩,“车!再远也要车!这样一滴一滴浇,劳民伤财,卵用都没有!我们每人借一架水车!”
自从秦天带人下湖去后,不知不觉地,谢大成俨然成了留守班子的核心。秦天在时,谢大成仿佛是大雨淋湿的牛皮鼓,怎么也敲不响。现在,天上有好太阳,他心里也长出了好太阳,蠢蠢欲动的灵魂膨胀着,要在啸天湖干一番大事了。
白天仍然挑了一天土,晚上,从垸内湖泊的水码头开始,人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垄、沟渠、塘坝,一级接一级地架起八个递级的水车,要把内湖的水车到渴得冒烟、等着救命的高田里去。
铁牛那天晚上回家,全家人看他不仅挖到莲藕,还捉了那么多手板大的肥鲫鱼,好好把他夸奖一番,又得到妈妈好久不曾给予的特别优待———妈妈用细密的筛子从糠粉里筛出一竹角儿碎米,伴和着切得很精细的白菜根,放进小陶罐煨进灶火里,等到秀月姐姐都睡了,才把铁牛悄悄叫起来,坐在僻静地方呼哝哝吃下去。这一切秀月姐姐并非全不知情,只是你闹也没用,反而招致妈妈训斥。秀月照样给他梳辫子。外婆还从已经空荡荡的腌菜坛夹出两个酸头,颤颤巍巍端过来,“铁牛,这是外婆坛子里做种的啦。要得,我外孙吃了就听话。”
谁知第二天妈妈从堤上回来,阴着脸进门,箢箕扁担一放,凳子上一坐,也没称呼,就一句:“你过来!”
用不着瞧别人,铁牛自己乖乖过去。
“昨天你到底干什么了?”
铁牛心中咚咚打鼓,却嘴硬道:“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玉兰顺手抄起桌边的竹扫帚敲向他脑袋。
谁知铁牛哇地一叫,人往地上坐,双手紧紧捂住脑袋。
玉兰心中一愣,这倔孩子平常打几下从不这样呀。也没多想,又举起竹帚子往他身上抽,“不要命的家伙,放火啊,没把自己也烧掉呢?”铁牛挨着打,却不叫喊,仍然双手紧紧捂着脑袋。
玉兰恨不过,要把他手扳下来,铁牛挣扎着躲闪。外婆赶紧过来劝阻。
玉兰觉得手上沾着什么,放鼻前嗅嗅,是血腥味!吃了一惊,难道打出血来了?她叫外婆端来油灯照着,这才看到他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后来妈妈给铁牛伤口上了一把好药———堆在墙旮旯里的陈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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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2)
这样,伤口不仅没好,反而溃烂了。
当他头上包块破布来到百喜家时,看到百喜和他哥哥的几个孩子一字排开,站在姚三爹身后等着分饭吃。只有百喜二嫂牛丽珍端坐在堂屋中央一把小靠背椅上,昏昏暗暗的光线里,像个木雕的女菩萨,只有上挑的眉梢、下沉的眉头以及呼呼的喘气声,才知道那是一缸子拍得紧紧的火药。
村里孩子平常很少来他家,都害怕姚三爹的长鞭子。这时他站在黑黢黢的灶房里,土灶台上一溜摆着几个土碗,老头正把一个瓦钵里的野菜薯米粥一小瓢一小瓢往碗里舀。虽然黑暗,他仿佛看得很清楚,用筷子一个碗一个碗地搅动,逼近碗边歪头细看,哪碗有多哪碗少了,最后还端起来掂一掂。直听到撮紧嘴“唏”地吸口气,才伸直腰,一个一个叫名字。叫到“二嫂”时不见动静,老脸正要下沉,大嫂莲英急忙穿过来端起碗,小声道:“我带过去吧,我带过去。”当大家都捧着这半碗稀粥围住一张小圆桌规规矩矩喝起来时,姚三爹才从水缸舀瓢水,用食指把瓦钵揩刮干净,倒进自己碗里。
铁牛早知道他们家的吃法,心想,我家要这样,我早就饿死了。
百喜早看到铁牛来了也不能走开。吃饭的时候乱动,父亲的巴掌就要上脸。
吃过饭,百喜拉铁牛到一边,吃惊地摸摸他的头,“怎么啦?你妈知道了?”
铁牛甩开他,问:“你去车水吗?”
“怎么不去呢?”
铁牛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他恨自己没有水车高,踩不着踏脚板。
百喜与二嫂牛丽珍她们几个女人同踩一架水车。
沟渠旁堆积着刚刚清挖出的黑土,它浓郁的泥腥味叫人想起一盘被糟蹋的、蒸煮过熟的鱼,特别能让饥饿者翻肠倒肚。渠边孤零零几棵淹得半死的桑树的秃枝,伸展在干燥而透明的夜色中,像凝固了的一声来自地底的黑色叹息。高远幽蓝的天幕缀满无所事事脸面洁净的星星,这些另一个世界的贵族眼里闪烁的是优雅悲怜的永恒光彩。世间的景物模糊而雄浑凝重:隐约可知的山脉,蜿蜒如云的大堤,坎坷空旷的原野,梦寐般似有似无、混杂着胆怯和坚韧的人与自然的生存气息,在灰蓝、灰黑、灰白、灰褐的无尽朦胧中浸染着、奔突着。
在一派不可抗拒的沉默里,那些唐突的吱呀声哗哗声却组成天地间别具一格的生命交响。
第一级水车落差最高,将近两丈长的车筒好像直挂在水码头上,连环如列的水车叶片从车筒底端扑通扑通拍进水里,然后赶着水在车筒里列队行走上来,至出口一端将水哗哗倾进水渠。自然落差越大需要的提水力量越大。
姚三爹勾腰垂头从水车上下来,坐在地上喘粗气,“嘿,那年荆江分洪也没这么累,还是大雪大凌的天气。”
和他一道换下来休息的姚后喜站一个马步,扯起短裤中央呼呼地扇风,“爹,那时吃得饱吗?我不怕累,就是一怕饿肚,二怕烧裆。”
水车上的骆雨生插嘴道:“怕烧裆就脱掉裤子,夜里没人看见。”
肖海涛也怂恿道:“后喜,脱了吧,脱了吧!”
“脱了还节省裤子。”
姚后喜弓着一腿踩在车架上扇裤裆,故意仰头看月亮,“不行不行,月亮太白。”
“你就好比你丽婆娘那白月亮,怕么丑啊。”
“那不行,好让你们占便宜。要脱都脱。”
肖海涛说:“我又不烧裆。你快些脱,我保证不看。”
骆雨生把手心的汗抹到湿津津的头发上,“我是烧头呢。后喜怕脱了裤子那粗鸡鸡翘起来会掀翻车架。”
肖仲秋突然大喊一声:“车水呢!口里乱谈,脚上要用劲!”
两个这才精神一抖,三人左右摇晃着身子,六条腿交错蹬放踏板,把水车轱辘蹬得团团转。车叶带起旋转的、高高扬起的水珠水线,月光下烨烨闪亮,宛如巨大的扇状花朵。
姚后喜拍拍肖海涛汗水淋漓的背脊,“海哥,唱段山歌吧。”
肖海涛说:“喉咙哑了,这些日子累死了,唱不得,唱不得。”
“哑喉咙也要唱,又不要你上台。”
“过年再听你的戏。来段《斑鸠上树》吧,我最爱听。”
“好吧,你不怕牛丽珍咬耳朵,我唱给你听。”
肖海涛沙哑着嗓子唱开了。
斑鸠上树把脚移吔,劝哥嫁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