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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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止讲话,径直走进厨房,向喜儿要了盆凉水,双手泡在水里,耳朵却敏锐地听外面动静。
这一突然中断让满屋人感到诧异,互相用眼光询问:怎么啦?然后一齐瞄向厨房。
郑爱英觉得外面尴尬等待的时间足够长以后,才接过喜儿的毛巾揩揩手出来。可是这些人只等到一句话:“我不熟悉情况,还是秦天同志先说吧。”
她坐到刚才的位置,虽然耳里嗡嗡响,但心里一个声音说:现在,该轮到我观察你们这帮人了。
秦天只好先讲基本情况。他声音平淡,纯粹为了完成任务。
在座各位对这些“情况”自然毫无兴趣,但现在这位漂亮又威风的女人在用他们很不习惯的眼光掂量他们,于是只好找旁边人轻声聊几句,或者干脆闭眼埋头想自己的事。可是埋一会头又情不自禁抬眼去看女人,碰上女人瞄来的目光又只好佯装镇定望屋顶。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2)
郑爱英从挤坐在一条门坎上的肖仲秋、肖海涛研究过去。肖仲秋是半个熟人,这人老实正派。肖海涛是副村长,那天和秦天一道去开会,迟到了坐在前排位置,蒋德清对他们指名道姓指手画脚,有些印象。这大概是个聪明人,白白的圆脸不太像湖区粗犷的农民。
以下众人她还不知名姓,于是看向秦顺子。虽然双手捧脸地勾腰坐着,仍然看得出他高大身坯,一副老实相。坐在斜对面的是姚先喜。这人像在认真听秦天讲话,两手叉在腹前,平常的农村男人的脸,一双细眯小眼,却透出精明,没什么特殊表情。姚后喜。眼睛眉毛和前面这人有些相像,只是脸宽大些,身材也高大,正仰脸看屋顶,又埋头研究自己叉开在地上的脚趾丫,好像有点不太在乎。骆雨生。腹前系条黑麻麻围布,盘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不到腿脚,像个半截人。桌子是那天她在这家吃饭的桌子。这人鱼鳔眼,嘴很阔,不时朝她又朝别人挤挤讪笑。她觉得有点滑稽。肖十春。刚才递给她小方凳的人,后臀靠在方桌边,其实是半站着,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眼睛挺活的,看看别人,眼光从她身上溜过。想到他刚才递小凳的迅捷动作,感觉这人很机灵。水炳铜。这人在方桌右边坐着木靠背椅。给她感觉特别。他很自在地微仰身体,悠悠摆动二郎腿。长脸,不黑,头发向后背,显然用梳子梳过,很光滑。仿佛是丹凤眼,虽然时眯时睁,睁开时闪闪发亮,显得精神,还有些洋气。他总矜持地抿着薄薄的嘴唇,一手无拘无束地摸索他已经没有胡须的连鬓胡须的发青脸颊。这人有些傲,不像一般农民。肖长根。他正好坐在两墙的角落,瘦长脸,尖尖的光头。她有些奇怪,这人埋着头在干什么?好像在啃指甲,双手捧着下半截脸,显然有一个指头伸向嘴里。她忍住笑,朝大门内侧这人看。肖菊林。比啃指甲那人还瘦,没有血色的长脸,样子很萎靡。他勾着腰,手指很长,指甲尤其长得出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种田人?现在是倚门而坐的老头,好像见过,这是肖寿芝。又高又瘦,脸色蜡黄。旱烟吸完了,却用长竿烟袋的铜烟锅不急不慢地戳脚趾缝。
然后到了她右侧这个人。姚竹村。从身形看,比这里任何人都粗壮,穿件小得扣不上纽扣的短袖小褂,短裤也绷得紧紧的。腿上密密丛丛硬硬碴碴的黑毛。脚板粗糙厚实,令她想起生物学课堂上挂的熊掌。因为离她太近,不方便仔细看他的脸,略扫一眼,仿佛左眼角有个小指甲大小的肉瘤。脸颊也长满茅草似的黑毛。他正用食指拇指拨扯钢针似的胡须,牙关一咬一咬,粗横的脸肉就一凸一动的。她心里飞快地闪过一词:“草寇”。
现在该看看这位正在讲话的秦天了。
刚刚不自觉转过脸去,心里忽然一抖。那天那湿淋淋的形象立即回到她脑海里,好像一尊铜质雕塑,在闪电中抖颤着,朝她走来……她终于难以支撑,将头轻轻一甩,目光随即冷峻下来。一个声音说:我不必在这里研究此人!
还有一个人。谢大成。坐在秦天左侧,基本轮廓被遮挡了。她略略动动身子,感到这人中等身材,比较年轻,脸颊白净,有些书生气。
当她准备正儿八经听听秦村长的情况介绍时,秦天讲话已近尾声。
秦天说:“现在水退得慢,但是我们不能等,秋冬作物早一天就有早一天的收成。已经出水的高田,是不是调配一下,每户都先种一点作物,你们看呢?”他把眼光分别向肖海涛、肖仲秋、谢大成望过去。
话音落地,却没听到反应。
肖海涛半张着嘴,拇指指甲在下巴上刮来刮去。肖仲秋向各人轮流地瞅过去。谢大成虽然挨着秦天坐,却似没听见,眼睛空空洞洞地朝前看。
郑爱英一无所知,无法插嘴。
秦天对在座各位的心思当然了如指掌。于是开口道:“大家不讲,我先讲。高田原来是先喜两兄弟、水炳铜、肖海涛、菊师傅几个为主。完全没有的是我两兄弟、长根两兄弟,老骆仲秋几个。既然是一个村的———”
郑爱英突然插话:“根据中央精神,马上要成立合作社了,原来的土地政策要改变。”她听出一些原委,觉得应该支持秦天。
秦天一惯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但郑爱英这话却插得是时候,干脆让她先讲吧,就说:“郑干部带来了上级政府新政策,我看就请郑干部讲讲。”
郑爱英笑笑说,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关系不能停留在原来水平。经过一系列斗争之后,农村应该走集体化的道路。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就是要把田土集中起来,共同生产,共同富裕。这是一场革命,要向没有私有制的社会过渡。入社有详细的实施细则。每户田地、耕牛、农具,逐项登记,作价处理。这是大势所趋。我们啸天湖灾后自救,搞点集体主义,互相支持、互相照顾,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郑爱英开始讲话时,男人们的眼光就像些牛背上的八哥,原来在自己脚背上漫不经心徜徉,忽然翅膀一闪就飞到她身上,趁牛儿在一门心思耕耘,八哥的嘴巴就这儿叮叮,那儿啄啄。可是朦朦胧胧地,这牛仿佛将它们带到有些陌生、有些神秘、有些险峻的山谷来了。于是,八哥们飞回自己枝头,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留神听着,虽然有很多不懂的字眼,但有个字眼很快就唤醒出还很新鲜的记忆。
一七、四面八方的粗野目光(3)
这些当家理事的男人,知道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那个事情就是“革命”。不必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回忆过来,刚过去几年呀。金台山崩了两个恶霸地主,就是现任乡长蒋德清亲自打的。湘阴县开十万人大会,他们天没亮就动身走,深更半夜赶回来,那路上络绎不绝的人,好热闹。上面长沙县围子里几个地主官商、土匪恶霸,又挂牌子又游行,都亲眼见了。那就是郑干部讲的“革命斗争”!想想马上要开始的什么合作社又是“革命斗争”,这些人心里就响起奇怪的砰砰鼓声,那些伸直的腰拉长的脖子纷纷归位,而且归到比听前更低更矮的位置,思想也卡在一个疙瘩里,回不过神来。
秦天已听蒋乡长刘乡长讲过合作社问题,现在觉得这位郑干部讲的味道就不一样。一串串新名词他不懂,不懂就令人生疑,生疑却又提不出问题,脑子里像灌了稀粥。
谢大成情况特殊,他住在啸天湖和上边围子的夹堤上,一家人分成两半,大半人口、田土在那边,只有他和还没生育的老婆分在啸天湖村。可是啸天湖人分给他的田是地势最低的田,离家又远。他那个性情古怪执拗、留一把自以为是的白胡子的“拗八爹”父亲,一口“呸啾”就把那低水田“呸”掉了。他有上边围子的好土好田,“要那麻做什么!”这样谢大成成了仅有啸天湖名义的人。因为他上过两年洋学堂,还是全村最早遇见来解放湖南的解放军,于是成了啸天湖的民兵队长。他听完这番话心里很激动,眼睛在众人脸上车圈圈,挺胸直脖地,像深夜檐边一只猫头鹰。
郑爱英刚进屋时被一群陌生男人粗野眼光包围搜索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刚才一一观察分析的形象逐渐模糊。农民不就是农民吗?透过粗野强悍的外表,他们那颗自私胆怯的心就很脆弱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只需观看不必征服、只需训导而用不着提防的。
她抿着茶,目光轻松而锐利地扫视满屋男人,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众多粗重的呼吸。
这些粗布衣衫的人,这些脚趾张开脚板厚实得像熊掌的人,这些挠头、啃指甲、东张西望眼光茫然的人,这些和你郑爱英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却既不是同事又不是亲友也并非陌路的人,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他们真是一群正在或行将接受你指导的人吗?你指导他们什么?生产自救?从互助组向合作社的革命?
她的匆匆遐思突然中断,不是被吵闹或呼唤,而是被沉寂,一种粗粝与凝重的沉寂折断了她的遐思。
连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悄声对话的李元宵母女也呆在那里。
秦天轻轻一拍前额。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想的?合作社也好互助组也好,是政府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啸天湖要做的事多呢,够累呢。
人们听到他沉稳的声音:
“莫打瞌睡啊,别的心事放到睡觉时去想。我觉得,郑干部讲的都重要。合作社嘛,那是以后的事。在座的,过去有田的不多,过去有田的,也不是祖宗十三代就有的。如今个个有田种,是好事,将来田归集体,也是好事。《增广》上头一句话:‘千年田地八百主,哪里认得这些真?’肖海哥你说是吧?”
他朝坐在门坎上手撑下巴的肖海涛嘻嘻一笑。
肖海涛猛醒地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从历朝历代看,农民自己管自己的事最好,政府要来管一管,是政府一片好心。”
“不要好心没办得好事。”一直眯眼打瞌睡的姚先喜突然抬头说。
秦天说:“当然也有,明朝洪武皇帝就是好心办了不少错事。”
谢大成胳膊肘向他一拐,“嗨,共产党不是朱洪武啦。”
郑爱英诧异地瞥秦天一眼,他怎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
她正纳闷,秦天又说:“今天不谈这个。今天开会,我刚才说了,大田出水至少还要半个月,那时只能种萝卜白菜。我看,两块高地暂按人头调配,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大家意下如何?”
啃完指甲又在光头上搔痒的肖长根第一个举手:“我赞成!”
姚先喜嘲笑道:“你当然赞成啦,有利益你还不赞成!”
姚竹村突然像拔瓶塞似的“呸”一声,嘴里飞出一泡浓痰,如弹弓射出的石块,飞落房中方桌大小的泥地上,冲起一团滚地尘埃。
郑爱英刚刚被身边这声猛然暴发的“呸”吓得一噤,立即就见那颗仿佛黄绿色的飞弹居然正从她放茶碗的小凳上掠空而过,顿时激起愤怒与厌恶,脸颊立即涨红了……她终于只将目光闪电般朝这人一扫,紧了紧牙根,不忍再向茶碗看。
肖海涛表态:“我赞成老秦的意见。”
姚先喜狠狠瞥一眼一声不吭的弟弟,“我不赞成这个搞法。那本来有主的田地,怎么平白到了别人手上?我总不能跑到别人屋里抢他的东西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