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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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契丹少女。”
盛世才差点说出叔叔的战地笔记,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顶不起那个秘密,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秘密。他离开故乡,投军之前,把那本战地笔记烧了。他相信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将去投军,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举动,他还未动身就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军人了。他就像个了不起的军人一样,一把火烧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他觉得叔叔的战地笔记是一种誓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誓言。辽东,夹在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的沃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把梦想与誓言投进大火。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个契丹少女的梦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终没有对妻子说出那本战地日记。
等我们老了
坐在火炉边
一起回忆西伯利亚
回忆中亚细亚草原
回忆那条大铁路
那条大铁路
从东往西
从西往东
下边垫的都是骨头
都是中国劳工的骨头
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经睡了,他也睡了,他盖着大衣,大衣被揭一边,列车跟摇篮一样轻轻晃着,大地辽阔宽厚的手在摇这个大篮子。他忽然感到沮丧和悲怆。做了好多年劳工的叔叔一笔一画记下了激烈的战斗,却没有记载修路的生活。他就奔驰在这条中国劳工修筑的大铁路上,叔叔不记它是因为大铁路无法忘记,而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总会沦为过眼烟云。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怆吗?他为谁而悲怆?他又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心又被一股神力驮上去。他看见太阳在列车后边奔跑,好像列车拖着的一个大火球。跟做梦一样,太阳这个大火球追上列车的时候又灭了。天总是黑不踏实,天蓝汪汪的,大地无限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姓么?”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三国演义》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盔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第二部第四章(4)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上站起来挥手,不停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飕飕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达峰与妖魔山同时看着邱毓芳:“那两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紧张,是你在看它。”
“它从石头缝里看我,这么厉害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看过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当时,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军事人才,省主席金树仁问他有何打算?盛世才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金树仁说:“迪化就已经很艰苦了,你留迪化工作。边疆军事落后,军事人材奇缺,我任你为军校总教官,兼省军参谋主任。”盛世才立正致礼。人们发现盛世才腰间挂着一支奇怪的手枪。盛世才说,“这是日本造的盒子枪,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军校学员也目睹了这支奇怪的手枪。迪化城在议论这支王八盒子枪。盛世才打马而过,双眼炯炯有神,脸盘上一圈黑胡须,威风凛凛。那正是隆冬季节,巡夜的更夫发现黎明时分,盛世才来到河边,砸开坚冰,用冰水冲洗身体。不久,军校的学员也开始在野外用冰水冲洗身体。据盛世才介绍,这是日本军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学员很喜欢冰水浴与刀术。盛教官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军人。
金树仁了解这些情况后说:“只要不给他兵权,他教些学生对我们有好处。”幕僚们说:“蒋介石当年就是从办军校起家的。”金树仁说:“军校校长是我,盛世才只是个总教官么。盛世才怎么能跟蒋委员长相提并论?”
军校学员对盛世才说:“以老师的水平应该担任新疆军事首脑,金主席分明是让你坐冷板凳么。”盛世才沉默不语,学员们越说越气愤。盛世才突然说:“以后不许议论长官,我是金主席请来的,军校是军人的摇篮,当教官有什么不好,嗯?你们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吗?”学员们把这种不满搁在心里,一搁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后,他们都是省军的骨干力量了,哈密发生民变,省军连连败北,许多高级将领不能上阵指挥,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撑局面,金树仁只好任盛世才为东路总指挥,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执掌兵权,手下军官大多是当年的军校学员。部下效力,盛指挥有方,捷报频传,盛世才脱颖而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在民国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却陷在绝境中。金树仁跟蒋介石一样,给他一个空头衔,丝毫也不重用。与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军校学生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只要保持这种优势,他就以静待变。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寻味。在迪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军人。这里民风淳朴,一点没有南京的肃杀阴阳之气。盛世才已忘记了在南京时对黑夜的恐惧。军校学员们谈起新疆政治*,盛世才就感到无比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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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五章(1)
远在河西的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马仲英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和骑手们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亚。骑手们在沙漠里几出几进,好不容易进入富庶的河西走廊,谁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尽管他们知道雪山与沙漠是骑手的摇篮,可一旦失去枪支与战刀,他们就很难振作起来。
那些日子,马仲英忧心如焚,他盼着国民军来进攻,这样可以鼓动部下向新疆开拔,他们无法战胜安逸和休闲。
那年,千里河西,风平浪静,静得令人怀疑,毫无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飞驰的骑手在这里显得一点也不真实,百姓们种田赶集,对军队毫无兴趣,连骑手们都感到自己是多余的。骑手们叫起来:去年这里刚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们说: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国民军走了。骑手们茫然若失,兵灾刚过去半年,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百姓们说:“老百姓过日子,过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后天,以前的事没人想。”骑手们惊恐异常,他们发现了比战刀更锋利更坚硬的东西——时间。骑手们说:“咱离开河州快一年了,河州乡党早把咱给忘了。”
那是个无比惨酷的季节,平静的旷野松弛了骑手们的筋骨,悄无声息的岁月之河吞噬了骑手们的神志。骑手们叫起来:河西乡党忘了咱,不能让河州乡党忘了咱。马仲英说:“河州早有防备,回不去。”
“去宁夏,宁夏是回民窝,回宁夏去,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军越来越像一支土匪,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宁夏会是什么样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训一下再说。大家以为要练兵,号声一响,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进去了,谁敢不从。大灰马知道主人的心思,带着大军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绕过去了。开始有人倒下,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么叫!沙漠都过不去还想去宁夏?”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在死亡与磨难之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凶狠更残酷。队伍里的绿林好汉太多了,这些人匪性难改。再这么折腾下去,太阳和沙漠会把他们全吃光。太阳把大家都晒疯了。
不能直扑宁夏,大军绕道阿拉善蒙古地区,从贺兰山进宁夏。这次进军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相信能从沙漠里冒出一支大军。尕司令先派人潜入银川打探虚实。省城驻军外出训练未归,只有一个团守银川。省主席门致中是个贪官,只知弄钱,不理政务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大军开到即被攻克,省主席门致中带手枪营从银川南门突围,军长王衡之阵亡。骑手们旗开得胜,纵马奔驰,一片欢腾。王衡之是副将,主将门致中跑了。尕司令高兴不起来。更让他伤心的是,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银川仓猝失陷,军政机关职员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里,被搜出后就地杀害。
银川为省会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动。刘郁芬又起用吉鸿昌,命其率队进剿。
两个月后,吉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