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一年--山居岁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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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不时有人提起,仿佛到那一年,欧洲合而为一,外国钱就会涌进普罗旺斯。欧洲人合组一个快乐大家庭,不再分彼此。金融限制取消——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会怎么做?还不是赶紧拎着钞票,到普罗旺斯来买房子?
很多人这么想,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普罗旺斯已经住了不少外国人,他们买房子从没困难。再讲到欧共体的整合,签订一纸协约并不能消除各国之间的争执、欺诈和刁难,尤其是法国。也许50年后,情况会好转;1992年吗?不可能。
然而马索深信不疑。到1992年,他会把房子卖掉,从此退休;或在亚维隆顶下一间小酒吧,兼卖烟草。我问到时候他那三条凶恶的狗怎么办。顿时他的眼泪仿佛就要夺眶而出。
“他们不会喜欢住在城里的,”他说:“我得射死他们。”
他陪我走了几分钟,一路喃喃诉说那一定会到手的财富和随之而来清闲。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总该有点收获;人到了晚年就该享点清福,不该还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几根老骨头。虽然在这山区,他的房子实在是少见的难看,他谈起来却好像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说着说着他离开山径,走进林中去吓唬鸟儿。这个残忍、贪心又虚伪的老无赖!我愈来愈喜欢他了。
山道上散落着猎枪的空子弹盒,是马索鄙视并称之为“小路猎人”的那些家伙留下的。他们要打猎又怕树林里的泥巴沾污了靴子,便在山径上徘徊,期待鸟儿飞进他们的射程。除了乱丢的子弹盒,更有揉成一团的香烟包、空的沙丁鱼罐头和酒瓶,都是“爱好自然”的当地人遗留的纪念品。他们大声疾呼自然保护,抱怨观光客破坏卢布隆山美景,却不愿带走自己的垃圾。
普罗旺斯的猎人,真是不知检点的一群。
蚂蚁的天敌
我回到家,发现一场小型会议正在举行,开会地点在后院深藏在树丛里的电表之旁。法国电力公司的查表员来查电表。打开盖子,只见一窝蚂蚁,数不胜数堆作一团。我们到底用了多少电,无法查考。蚂蚁须得赶走。除我妻和查表员外,加入讨论的是曼尼古酉先生;他最爱做的事莫过于对我们提供建议,我们家中发生任何难题,他都乐于介入。
“啊呀呀,”曼尼古西弯下腰去仔细观察,之后说了;“这些蚂蚁,不多嘛。”这回他倒是轻描淡写,蚂蚁多到结成黑黑的一块,结结实实地填满了装电表的金属箱子。
“我可不打算打扰它们,”查表员叫嚷着:“它们会爬到衣服里面咬人。上回我清过一个蚂蚁窝,后来整个下午它们都藏在我身上。”
他站在一旁观看那蠕蠕而动的黑团,拿螺丝起子轻敲牙齿,然后转向曼尼古西:“你有氧焊枪没有?”
“我是铅管工,当然有吹焰管。”
“那好,我们可以烧了它们。”
曼尼古西呆住了。他退后一步,在胸前画十字。他拍打额头,他伸出食指,意思是极不赞同,又似要发表一场演说,也或者两意皆有。
“我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用氧焊枪烧?你知道这里面的电流有多强吗?”
查表员不大高兴:“氧焊枪当然,我是电气技师。”
曼尼古西假装惊讶:“真的?那你一定清楚,把电缆烧破会有什么后果。”
“我会非常小心。”
“小心!小心!老天,我们可能会和这些蚂蚁同归于尽。”
查表员把螺丝起子收入袋中,两手环抱起来:“那好,我就不管这码子事了,你来处理吧。”
曼尼古西思量了一会儿,像魔术师在表演超级大魔术之前,先准备好道具一般,转头向我妻说:“夫人可否给我几个新鲜柠檬——两三个就够了,外加一把刀子?”
夫人,那魔术师的助手,果然带着刀子和柠檬回来了。曼尼古西把每个柠檬都切成四块。“是一个很老的老人教给我的,”他又低声嘲笑着氧焊枪烧这个主意的愚蠢不智——“去他的氧焊枪!”查表员怏怏不乐地站在一棵树下。
切好柠檬,曼尼古西凑近蚂蚁窝,来来回回地往上面挤柠檬汁,偶然停下来观看这场酸暴雨的效果。
蚂蚁投降了,他们互相践踏着,争先恐后地逃出电表箱。曼尼古西得意洋洋:“懂了吧,年轻人?”他对查表员说:“蚂蚁受不了新鲜柠檬的酸汁。你今天可学了个手艺。只须在电表箱里放几片柠檬,以后蚂蚁再不会来了。”
查表员受教之余,显然毫不感激。他嘀嘀咕咕说他又不卖柠檬,而且柠檬汁弄得电表黏答答的。“黏答答的,总比被烧成灰好,”曼尼古西回敬。他临走还带上一句:“是啊,黏手总比烧死好。”
雷雨季节
白天暖得可以下水游泳,夜晚却又凉得要生炉火。就寝和起床时的感觉似在不同的季节里,这便是普罗旺斯的典型气候。
雨在夜间降下,持续到第二天。不是夏天那种温暖大颗的雨点,而是灰色的雨线,连续不断地垂直落下,冲刷过葡萄园,击倒灌木丛,把花圃化作泥泞,又把泥泞化作褐色的小河。倾盆大雨直到接近傍晚才停,我们出去察看屋前车道现在怎么样了。八月的大雷雨中,车道原已受损;可是与眼前我们所见相比,原来的损伤不过如猫的爪痕。现在,弹坑似的破洞一个接一个,砂砾石块胡乱堆积,有些原本组成路面的东西,被吹到房子对面的瓜田里去了——最远的竟跑了一百多公尺。遭到爆破的矿区大约也不过如此。除非恨死了自己的车,否则不会有谁愿意把车开上这条车道。我们需要一辆推土机来清理这一片凌乱,还需要运几吨砂石来填补被冲毁的部分。我打电话给曼尼古西先生。这些日子来,他已经成了我们的活电话号码簿,又因为他对我们的房子有一份近乎房主的感情,他说他提供任何建议都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钱。他听我诉说那失去的车道,偶然加点意见——“大灾难呵!”他叨念了不止一次,表示他深切了解问题的严重。
曼尼古西喃喃复述我们的需求;“推土机,没问题,大卡车、砂石、压路机,…”他哼一小段音乐,好像是莫扎特的音乐,来帮助思考,这才下定决心:“好。有个年轻人,邻居的儿子,是推土机专家,价钱也公道。名字是桑士,我叫他明天来。”
我提醒曼尼古西,等闲的汽车开不上我家车道。
“他早习惯了,”曼尼古西说。“他骑特制轮胎的摩托车,任何地方都能去。”第二天早晨,我看着桑士奋力与那车道周旋。他像弯道滑雪似的骑车转来转去,避开坑洞;过土堆时,他站在踏板上往前冲。熄火之后,他回望车道,浑身上下体现了典型的摩托骑士形象,黑头发,皮黑外套,黑摩托车。他戴着飞行员式的太阳眼镜,镜片反光,让人一点儿也看不透。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们那位保险业务员法图先生。他们两人可是一对儿。
不到半小时,他已经亲身踏勘过这块矿区,估了价,并且打电话订购了砂石。他与我们订下金石之约,说是两天以后,他会开推土机来。这话,我们不大敢当真。晚上,曼尼古西以上级指导员口吻打电话来询问,我告诉他,桑士先生的效率颇为惊人。
“那是他们的家风,”曼尼古西说:“他爹种瓜发了财,做儿子的将来也会靠推土机发财。他们虽然是西班牙人,做事倒十分严谨。”他回忆说,桑士的爹年轻时到法国来找工作,后来研究出一种方法,能让甜瓜长得又快又好,普罗旺斯无人能及。他现在呀,曼尼古西说,阔气了,一年只工作两个月,冬天还到西班牙的阿利坎特(Alicante)去度假。
桑家儿子如约而来,一整天都坐在推土机上来回整地。他的动作准确利落,填平成吨的土像泥水匠使用泥刀一般从容,动作优美。坑洞填上,他用巨大的耙齿抹平面,并邀请我们来观赏他的成绩;平整无暇,教人舍不得踩上去。他又为车道稍稍添加了些坡度,以后再下倾盆大雨,雨水自会顺坡而下,流入葡萄园去。
“还好吧?”
好得跟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一样,我们说。
“那好,我明天再来。”他爬上推土机的驾驶座,以15公里的时速,稳健地开走了。明天,他会带砂石来。
大富翁铺车道
第二天早晨,一辆卡车开上车道,直抵屋前,打破了新耙梳好的路面之完美。那车看起来比福斯坦的运葡萄车更老旧不堪,车身松垮,排气管都快要垂到地面了。熄火时,它得像灵魂出窍一般一阵颤抖。车里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圆滚滚的身材,满面风尘之色。他们站在卡车旁,饶有兴味地看着房子。不用说,这是一对流动季节工,在回南方过冬的路上,希望找到最后的工作机会。
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我油然生出怜悯之心。
“田里的葡萄,恐怕都已经采收完了,”我说。
男人裂开嘴笑,还点着头:“很好,在大雨降临之前采完,你运气不错。”他伸手指向屋后的森林:“那里有很多蘑菇吧,我猜。”
“是啊,”我说,“很多。”
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于是说道,他们尽可以把车子停在这里,上山采蘑菇去。
“不了,不了,”男人说:“我们今天要做工。我儿子就要运砂子来了。”原来这就是那位瓜农富翁!他打开卡车后厢的门,取出泥水匠用的长柄铲子,还有木头制的长齿耙。“其他的,留给他去搬,”他说:“我可不想压断脚。”
我往里望去。车座后面紧紧绑着,足有卡车那么长的是小型蒸汽滚筒压路机。
等待儿子到来之际,桑老先生谈论人生,说起对快乐之追求。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他说,他还是喜欢偶尔亲自动手做工。瓜田里的工作,七月间就结束了,以后他便闲居无聊。有钱固然很好,可是人需要的不只是钱。他即然喜欢双手劳动,何不帮忙儿子做工?
我从没雇佣过大富翁,通常我也没机会与他们相处,可是这一位,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桑士运来了砂石,倒在车道上,桑老爹便用铲子铲开,桑大娘随后用木耙推平、铺匀。接着压路机卸下了;像大型婴儿车似的,在车道上压来压去。桑士坐在驾驶座上,对他爹娘发号施令——这里加一铲上,那里多耙几下,留神你的脚,还有,别踩到葡萄藤了。
全家通力合作,天擦黑时,我们屋前就展开了缎带似的一条油灰色路径。如果有什么推土机杂志举办什么车道大赛,我们这条准可以参加。
压路机塞进卡车后厢,爹娘请进前座,桑士说道,价钱比他原先估的要低些,但到底多少他还得回去算算才知道。帐单,他爹会送来。
次晨我起床,看见一辆颇眼生的厢型车停在屋外。我四处寻找车主,却不见人影。大概是哪个懒惰猎人,贪图近便,由此走上山去打猎吧。
早餐快吃完时,我们听到窗子上咔吱一响,桑老爹那圆圆的褐色面庞出现了。他不肯进屋,说是靴子太脏。他六点钟就入林去了,带了个礼物给我们。他伸出的格子花纹旧帽里面盛着野蘑菇。他教给我们他最爱的烹调法——加奶油、大蒜和芹菜末。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