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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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扫射。一时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地扫个不停,子弹擦着沙包,扬起尘土,从赤卫队员的头顶上雨点似地洒过去。赤卫队员沉着地趴着不动,瞅着机关枪间歇的一眨眼之间,端起枪,瞄好准,朝那些抢运伤兵的敌人发射,把敌人打得没有办法。后来,有一种巨大的响声在他们的头顶上爆发,烧红的金属碎片哗啷啷地向四面飞散,他们的周围突然卷起一阵旋风,仿佛要把人掀倒。
“仆倒!敌人开炮了!”中队长吆喝着。
周炳正要仆倒,忽然听见一声雷响,眼前一亮,鼻子里好像嗅到一种硫磺气味儿,以后就不省人事了。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西堤二马路一间凉茶铺子里面。这铺面的士敏土地堂上如今摆着六、七张铺板,每一张铺板上都躺着伤员。有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对门口一个男人说:“好了,周炳醒过来了。”周炳认得她是莲花井程仁的老婆,就叫了她一声:“程嫂子!”程嫂子蹲下来,摸摸他的天堂,说:“好好歇着,别动弹。”周炳说:“我伤了么?伤了什么地方?”程嫂子说:“你震昏了。没有外伤。”周炳又问:“日本鬼子怎样了?”程嫂子笑着说:“退了。逃回沙面去了。”周炳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恐怕只是瞌睡,不是什么震昏。”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周炳一看,又是熟人,就说:“郭掌柜的,你怎么在这里?”原来他是河南济群生草药铺的掌柜郭寿年。他愁眉苦脸地说:“是呵。我前天晚上过江来,歇在这凉茶铺子里,昨天就回不去了。如今临时给程嫂子帮忙。”周炳说:“你的气色不大好呢。”郭掌柜耷拉着脑袋,说:“是呵。我心里很难过!刚才那个炮弹,在你们的头上开了花。你震昏了。你左边的何锦成,叫弹片划伤了脸。可是你右边的杨承辉表哥,我那大外甥,他真是不幸得很,头都炸碎了。完了!”周炳正在挣扎,准备坐起来,听见这个坏消息,浑身一软,又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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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在三家巷里,胡杏正点燃了大大的一把香,插在天神的香炉里。昨天晚上,周炳的妈妈周杨氏把周炳带来的口信悄悄对她一个人说了。她盘算着自己怎样“自由”,又盘算着怎样回到震南村,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一道过年,在床上翻过来叫一声“炳哥呀”,翻过去叫一声“炳哥呀”,一夜没有睡着。什么地方有点响动,她就觉着是周炳的脚步声,翻身坐了起来。如今上好了香,她就跪在天神前面祷告着,说:
“玉皇大帝呀!你有灵有圣,保佑那些好人:个个身强力壮,平安回来!”
36 伟大与崇高
中午,西濠口的阵地只留下少数人看守,大部分人都到西瓜园去参加工农兵代表大会。孟才带着小队要出发的时候,周炳是赤卫队的代表,虽然身体不好,不肯留下,坚决要求一道去。用纱布缠着脑袋的何锦成也是代表,也说自己没事儿,要出席大会。孟才师傅和那中队长商量了一下,就都同意了。他们朝丰宁路西瓜园走去的时候,仍然排着队伍走。孟才领队,冼鉴、冯斗跟着,其后是谭槟和杜发,何锦成和周炳走在最后。广州四面八方的枪声和他们背后珠江里的炮声,像过旧历年的爆仗似的乒乓砰訇,响个不停,仿佛在庆祝庄严灿烂的工农兵代表大会的开幕。
周炳忽然叹了一口长气,意味深长地对何锦成说:
“何大叔,我如今才晓得什么叫做流血,什么叫做牺牲,什么叫做杀身成仁,什么叫做舍生取义!”
何锦成笑着点点头,说:“晓得就好了。只怕我们还不曾晓得呢!”
孟才师傅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放慢了脚步,走在他们身边,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周炳接着说:
“我想古往今来那些忠勇的烈士,在他们临危授命的时候,一定是心胸开朗,了无牵挂的!”
年轻铁匠杜发插嘴道:“这桩事可没法知道!也许他们没想到‘死’这个字?”
孟才不同意道:“他们想得到的!怎么会没想到?只不过有了一样比个人的生死更重大的东西,那生死——也就置之度外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没有做声,一个跟着一个走着,到了西瓜园广场。大会还没有开幕,出席的人已经很多,把一个广场差不多都坐满了。他们找到了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的队部几个人,可没找到中队长麦荣和第十中队其他的人。随后他们就在那附近找了一块长着枯草的小空地,团团围着坐了下来。这里是人的海洋,是革命的海洋。整个西瓜园广场上,这时候已经集中了一万多人。工人们举着各个工会的会旗,坐在最前列。乡下人从花县、番禺县和南海县也赶到城里来了。几百个农民代表,全副武装地集中坐在一起,最受人注意。虽然战事紧张,士兵们也派代表来了。其中有赤卫队、教导团、警卫团的代表,也有国民党海军和俘虏兵的代表。此外,还有妇女代表,还有青年团员和青年学生,还有店员,小贩和街道的市民。空旷广阔的西瓜园拥挤得连插针都插不下。在形形色色的旗帜、枪械、衣服、脸孔、头发当中,有一座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子,那就是主席台。台前有红布黑字的横额,写着“广东工农兵代表大会”。台上摆着一张白木桌子,五张长条凳,正面悬挂着马克思、列宁的相片。这木棚现在看来,显得很小,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奋勇前进的一只小船。这海洋,是红色的海洋,是人民的海洋,是欢乐的海洋。笑声、闹声、追逐玩耍的声音、高谈阔论的声音和指挥会场的喇叭筒声音混成一片。那站在木棚下面的主席台上两手举着喇叭筒高声喊叫的人,大家都认得就是交通队长何添。两套狮子鼓在广场边缘上来回走着,他们的鼓声压倒了珠江上的炮声和近郊的枪声。“研究家”冼鉴发现了冯斗和谭槟精神不大好,就和他们开玩笑道:
“喂,你们如今是广州工人赤卫队的代表,忘记了么?该这样坐着。这样子!对了,这样子!显出你们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的一切!”
周炳忽然想到,说:“不要像从前省港罢工的时候,沙面洋务工人那个陈文雄代表一样!——他为了个人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无产阶级的一切!”
冯斗眯着眼睛说:“放心吧!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睡觉!”说完,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谭槟样子本来有点累,这时兴致冲冲地接着说:“这样吧。我说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吃吧!这样,我跟他合在一起,就有吃有睡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把这两天来的疲倦和饥饿都忘记了。不一会儿,太阳又从云层的包围里挣脱身子,来到这西瓜园广场上,照得大家暖呵呵,喜洋洋,真是锦上添花。——谁知忽然之间,周炳又在无意之中发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人。那个家伙仍然穿着黑短衫,蓝裤子,脖子上也系着红领带,看样子约莫有三十岁年纪。他在距离周炳三十公尺的人丛当中钻来钻去,出没无常。周炳连忙指给大家看,嘴里急急忙忙地说道:
“看,看。就是那个人,就是他!现在他出来了。现在,嘿,又不见了!”
大家跟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站着一大堆人,不知他指的是谁。孟才用洪亮的声音问道:“谁?你说的是谁?”周炳拿手拍着地上的枯草,说:“就是我昨天在雨帽街口碰见的那个坏蛋!就是在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何大叔,你记得么?当时你也在座的。他把大家挑拨得差一点动手打起架来,后来一乱,就不见了!”何锦成拿手搔着脑袋上的纱布,说:“仿佛有那么一回事。他如今在哪里?他穿着什么衣服?”周炳说:“他穿着黑短打,蓝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带。刚才还看见来着,如今又不见了!”谭槟把嘴一扁,说:“那就难找了,那样打扮的人至少有三千个!”
不久,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大会开始了。起义的领导人都坐在主席台上。张太雷同志报告了目前的革命形势,指出了未来的革命前途,讲述了武装起义的经过,提出了工农民主政府的施政纲领。张太雷同志今天是全副武装的,身上穿着黄呢子的军服,戴着军帽,非常威武。他首先提出了对全体劳动人民的政纲,内容是:
“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工农兵代表大会。打倒反革命的国民党。打倒各式军阀和军阀战争。保证劳动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和罢工的绝对自由。”他每念一条条文,又做一番讲解。孟才完全听明白了,又对大家说:“你们看有多么好!这样一来,天下就太平了!咱们的幸福生活就实现了!咱们不用再受压迫,也不用再打仗了!”大家听了,都笑着点头。周炳望着大家,动都不动,心里面的得意简直无法形容。接着,张太雷同志又提出了对工人的政纲,那内容更加具体和详细了:
“实行八小时工作制。规定手工业工人的工作时间。一切工人都增加工资。由国家照原薪津贴失业工人。工人监督生产。国家保证工资。大工业、运输业、银行均收归国有。立刻恢复和扩大省港罢工工人的一切权利。承认中华全国总工会系统之下的工会为唯一的工会组织。解散一切反动工会。承认现在白色职工会下的工人为被压迫阶级的同志,号召他们为全无产阶级利益而帮助工农民主政权。”
每提出一条,会场上就引起一阵活跃,一阵轰动,一阵喝彩,一阵掌声。周炳想,这些政纲提到了他爸爸和他自个儿,提到了他的三姨爹区华全家,提到了他在南关和西门的好朋友,提到了他在省港罢工委员会和在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里的每一个伙伴儿,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曾提到,实在是了不得!他望一望台上的张太雷同志,看见他那股振奋和快乐的心情从明朗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穿过那副没有框子的眼镜透进群众的心坎里,和千千万万的解放了的人们那种振奋和快乐的心情融和在一起。本来还带着一些疲倦和饥饿的脸色的代表们,如今全都露出生龙活虎的样子,眉飞色舞,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不等于重新多活一辈子!没见过那样的世面呢!”
这时候,周炳觉着张太雷同志这个人,十分地伟大与崇高。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一些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这些话又说得那么好,那么有分量,那么中人的意。昨天早上,在工农民主政府的楼上办公室里,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他就对这个人的醇厚的风度生出了一种敬慕爱戴的念头,如今这敬慕爱戴的念头更加深了。会场上骚动了一会儿,又逐渐平静下来。张太雷同志继续提出对农民的政纲,那里面说的是:
“一切土地收归国有,完全归农民耕种。镇压地主豪绅。销毁一切田契、租约、债券。消灭一切田界。各县各区立即成立工农民主政权。”听到这些主张,他立刻想起胡杏来。以后又想起震南村,又想起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树、胡松这一家人,最后还想起何五爷和他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来。想起这两个人,他的神气有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