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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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彦认为,自己唯一的妹妹已走向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自己的这个世界里,以克彦和千鹤子为代表的大多数人都在拼命追赶着一样东西。都觉得不能从栏杆上落下,不能在地上摔跤。都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克彦的儿子们却早已不在乎从栏杆上落下了,即便如此,也还不至于走向那另一个世界。
骨肉亲情虽所剩无几,但也不能彻底割断。克彦的苦恼与烦闷也正缘于此。
到达池袋火车站时,克彦后悔了,还是应该约在哪儿的茶室见面就好了。夏夜的终点站闷热得使人心慌,擦肩而过的人的热热的体温与那份不愉快,立刻便向四周散发开来。
虽说是在这条街上碰面,但却没有熟悉的地方。车站前有一家开了很久的茶室,但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点儿也没有心思去问去查的主要原因是,无论如何得省点钱。
过分的炎热,使克彦狂躁地想道,家里人德行差的话,就如同白蚁一样扰乱自己平稳的生活。如果自己还有富裕的话,那么还可以勉勉强强地支撑到一定的限度。所幸的是,公司还没有掀起裁员的浪潮。当然,薪水是不会再涨了,要偿还银行贷款是多么得痛苦啊。
大儿子那儿,在一家从未听说过的外企工作。因为工作辛苦,时常还愚蠢地想辞职不干了。没有固定职业的二儿子好像和女人同居了,根本不回家。克彦有时也这么想,自己的人生,用寿司的排列方式来说,也仅相当于便餐的排列方式那样。距离特等还相差甚远。但即便如此也还在拼命努力。对于自己的这些努力和勤俭,知子又能理解多少呢?
克彦脱了上衣挎在一只手上,从口袋里掏出了扇子。妻子老说落他像老年人一样。但对爱出汗的克彦来说,扇子是必备的东西。手一摇,便有一股清凉的风吹来,这使克彦的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他向东面的出口走去。在等待的人中,看见了知子的身影。无精打采地站着。除了知子以外,还有其他几个女人,都是年轻的。这些女人们即使是混杂在相互不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身子直挺挺的、身体的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地站在那里。等候男人的样子绝非是在装腔作势。
但知子却像学校早会中的小学生一样,呆呆地站着,心却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四处奔腾。歪着脑袋、嘴唇微微张开着思索的神情,在远处也立刻认了出来。
这时,一个公务员模样的男人凑了过去。这人大约四十出头了吧。克彦还以为是朝年轻女人那儿去的,而他却站在了知子的面前。好像在说什么。还以为是问路的呢,其实不然。知子的嘴唇不愉快地撇着,发出了刺耳的吼叫,“滚开。”这话被走到近前的克彦听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人逃离了等候在那儿的人群,朝着信号灯方向跑去。在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间,克彦又问了一遍。“真的吗,那男人不是你认识的人?”开玩笑般地说道:“劝你信教,还是募捐的?”根本不是呀,知子回答说。“他说天气太热了,要不要去喝点啤酒什么的。”哎呀,克彦心里吃了一惊。站在那里的尽是年轻女人。他不找她们,为什么偏偏相中了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
两人过了马路,来到了车站前的繁华大街。在如此狭窄的地方却令人惊叹地盖了一座三层楼的鳗鱼店。说到鳗鱼,却丝毫没有老字号的架势,既有烤鸡,还有松花堂的盒饭。问知子,这里行吗?她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到新宿的话,还有几家熟悉的店,这里却还没有来过。钱的话还是节省一点的好。像这类的大众食堂就已经足够了。
话虽这么说,但很久没见面还是要了啤酒。两份烤鳗鱼和新腌制的咸菜。知子伸手从店员那儿接过了小盘子和一次性的筷子并放在了克彦的面前。如此地周到,不是同一个行业的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克彦眼前很快浮现出和这里的女人们一样,头戴白色三角巾、身穿制服的知子的身影。“那个……”克彦用热毛巾擦了擦汗,一口气喝完了啤酒,随口说道:“为什么刚才那个男人要跟像你这样的大妈打招呼呢?我简直吃惊得不得了。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没看出你的年龄?但不可能这样啊。”“我也不知道。”知子像轻挑的女人那样,一只胳膊肘蹴在桌上,有节奏地喝着啤酒。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家的主妇。克彦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看着。恰逢吃晚饭的时间,店里一下子多了几分嘈杂。那些公司职员成群结队地在喝着生啤酒。看上去很像旅游者的一对稍微上了年纪的夫妇正在静悄悄地吃着松花堂的盒饭。池袋的嘈杂也像潮水般一下子流入到了店里。克彦用擦肩而过的、陌生男人的眼光看着妹妹。
荧光灯下,知子那与她四十七岁年龄相应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显得是那么得清清楚楚。服装和化妆倒是比上次强多了。白色的套裙,领口开得很大,从那儿意外地窥见了那白皙、漂亮的脖颈。
年纪不轻了,也不具备那种引人注目的美貌。但家里人都清楚,知子过去曾经是一个大美人,现在仿佛又有一丝复苏了的感觉。涂在嘴唇上那深玫瑰红的口红,决不是那种过时的颜色。那散发着光泽的颜色,使知子的嘴唇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不对,即使是恢复不过去,那嘴唇也在活灵活现地喋喋不休。想象中,那仿佛是在阻挡着无数男人的嘴唇一样。
有时,有这样的女人。“从前是不是非常漂亮?”只要你定睛细看,便会从她的眼睛、嘴唇和下颚的线条猜测并推断出那个女人过去的容貌。于是你的眼光便舍不得再离开了,不一会儿,你便会产生一丝怨气。为什么不再多留意一下自己呢?为什么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衰老了呢……。不管以哪种方式,只要能以此耗费男人的时间,这便是女人的魅力。
当然,像知子这样的单身者,又有着从事服务性行业的女人所特有的那种散漫的人,也就使她并没有升华到有姿色女人的行列。这也就极其偶然地使刚才那个男人像对待自己的同伙那样跟她打招呼了。
不管怎样,知子是不可能再结婚了,一口气喝干啤酒时,克彦回忆起了过去的一段往事,这让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知子的魅力虽然像如今这样早已无法再勉强想象得起来了,这自然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克彦高中二年级时,突然被隔壁班的小头目叫了去。“你妹妹真是太可爱了。你们真的是兄妹吗?”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中学生。调查之后才知道是你妹妹。让我们约会一次怎么样?他慢吞吞地说着。虽然是同一个年级,但他那刮胡须的痕迹、非常醒目的下颚,至今还记忆犹新。拒绝他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自己也深知对方是一个非常讨厌而麻烦的家伙。“只是去喝喝茶什么的,拜托了。”跟知子一说,知子皱眉道,哎呀,是那个固执的高中生啊。“他独自一个人时倒没什么,有二、三个人时,他便大声喊知子小姐,简直是孩子气十足。”也送知子去过几次他那儿,但她并不是很高兴,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听那种人的的话呢。哥哥你也真是太窝囊了。”是吗?自己是窝囊吗?克彦喝了一口温吞吞的啤酒。回想起来,与知子、隔壁班的小头目以及妻子千鹤子的关系,也许仅只是成为一个面子的关系。
“我说那个什么”知子仰起了脸,那副面孔已不是中学生时的妹妹,而是中年妇女。但是,就在那一瞬间,犹如一道迸发出的红光,克彦又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少女的眼睛。“我呢,现在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是想把这事跟你说一下的。”“结婚了吗?”“嗯,那个人是有妻子和孩子的。”这时,黑色塑料的双层饭盒和那依然是黑色塑料的两个汤碗送了过来。烤鳗鱼串虽没要最上等的,但也要了“上等”的。按价钱来说,也是酥软的、泛着黄澄澄的光泽,非常得美味可口。克彦一边把筷子插入到鳗鱼里,一边“哼”了一声。“你为什么总是干这种事呢?难道不怕被坏男人欺骗了吗?”“并不是什么坏男人,只是一般的打工的人。”“年纪有多大了?”“好像比哥哥大七岁吧。”如果说快六十岁的话也就行了,按“比哥哥大七岁”来算的话就有点太不好意思了。也许对妹妹来说,哥哥的年龄总是被作为衡量别的男人年龄的尺度吧。“这么大年纪了?”克彦夸张地叹了口气。倘若听说对方是年纪轻的男人的话,恐怕会更讨厌了吧。“和这把年纪的男人怎么生活在一起呢?你总是干吃亏的事。”知子一边吃着烤鳗鱼串,一边说道:“但我已经吃亏吃惯了。”这时,克彦才忽然意识到“损”(日语“吃亏”之意—译者注)字和“惯”字的右半边有点相似。也许这也是对自己的极端痛恨吧,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的好。也许双方也只有这样才是上上之策。
出了店门,刚才那喧嚣的人潮犹如骗局一样。店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了。这里的店好像都关的很早。
“那么,你是坐池袋线啦。”“是的,从这儿坐车。”想到她如果和男人在一起生活的话,应该不缺钱时,克彦掏出了钱包。也许早就想过了,已准备好了几张纸币。从中抽出了五张,迅速地握住知子的手。“这个,这是给你的结婚贺礼。不对,还没有结婚,什么呢,那个,总之,你收下吧。”“谢谢。”不一会儿,知子已经捏着纸币了。
一个喝醉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的举动。或许他还以为是嫖娼的男人呢。但怎么会有这么老、这么丑的娼妇呢。克彦轻轻地笑了。
向着春天的大海
车子穿过了大桥。巨大的吊梁把初春蔚蓝色的天空划分成了几块。
宽子这次看见彩虹大桥已是第二次了。最初看见时是前年的事了,那是为了参加亲戚的婚礼,前往羽田机场的途中。那不是单轨的,为什么要花钱叫出租车,已记不太清楚了。也许正是为了看这座桥吧。当然,那时,坐在宽子旁边的是还在上中学的女儿由布子,丈夫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可是,现在,宽子的旁边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一个手握方向盘的男人。
这个男人叫伊藤,宽子曾想他是不是上帝赐给她的礼物呢?这对于宽子那今后只有这么等着老了的人生来说,这个男人突然给她带来了那令人依恋和耀眼的东西。这份幸运令宽子至今都难以相信,甚至还诧异地想,为什么如此的幸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呢?
宽子今年过完生日就满三十九岁了。明年就四十了,正是被称作焦躁的中年的年龄。这是该想开了的年龄,还是要不断奋斗的年龄?宽子云游在两者之间无法判明。照照镜子,脖颈和下颚上还没有长出多余的肉。头一天睡眠充足的话,皮肤保养得水灵灵的且富有光泽。正因如此,人们都觉得宽子应该没什么要奢望的了。一段时期也会有异想天开的时候。在别人看来,过了中年的女人,自己也应该安心地顺从这一切了。
但是,伊藤的出现,使宽子的顾虑一下子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宽子再一次重新体会到身为女人生存的目地和作用。如果是被男人仰慕、被男人拥抱的女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