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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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突然感到他是这样的慈祥,威武,亲切!
这时,各处房间里翻天覆地的抄查已渐渐停止了,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喧闹地
清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东西。夏夜的沉闷空气中,混浊着樟脑气味儿。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推开门走进客厅,
一边掸去满头满脸的灰尘,一边没好气地向我说:“他妈的,这个老家伙真是个滑
头。到处翻遍了,什么反动的东西也没发现!”
“你们在院子里堆了些什么?”
“全是浮财!老东西简直太阔了。”
我命令道:“把生活必需品给他们留下,其他东西统统拉走!”
“好!”那个红卫兵转身出去了。
我看看楚轩吾,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好象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楚轩吾,你能担保你讲的都是真实的吗?”
“我说过,这样的经历不可能伪造。”
“那好,把你讲的全部写面书面材料。尤其是关于李参谋长,更要详细一些,
我们将找到他核实。有一句扯谎,拿你是问!”
“好吧,我可以做到。”
“现在去看看你的妻子吧,安慰安慰她,就说除了抄一些你们不该有的东西,
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他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往通向西厢房的小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身望了我们
一眼,似语而未语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转身消失了。
“老东西,来头不小!”我的朋友津津有味儿地回味着楚轩吾的故事,不禁啧
啧称叹。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笑道:“怎么样,叫你爸爸会会这位老相识吧?”
“说什么?现在还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把全部记录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假不了!不过行啦,咱们该收兵了吧?”
我把材料拿起来说。“好,收兵!”
这时,又有一个红卫兵推门进来,俯在我身边轻轻问道:“这家里还有两个孩
子,你是不是做做工作?”
“孩子?多大的孩子?”
“噢哟,挺大了,和咱们差不多。”
“那带来吧。”我翻阅着潦草的记录,心里一点也不想见他们。说实话,对于
不得不放下这珍贵的回忆而去开导那些子女,我感到非常讨厌。
在楚轩吾消失的小门中,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夏季的淡色短衫,一大一
小默默地站在那里。
“过来。”我掏出钢笔,对一处记错的细节做了补正。
也可能他们没搞清我这心不在焉的招呼是向谁说的,晃了晃没有动。
“过来!”我不耐烦地再次命令。可是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有些
奇怪了:
“聋子吗!你们……”我生气地将记录啪地摔在桌子上,抬起头冲他们呵斥起
来。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姐姐时,却瞠目结舌了。
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正是我三个月前在树林中结识的那个女孩子:南珊。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黑布鞋,眼光就停在鞋尖前的那
一小块地上。现在,她穿着单薄的夏衫,一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弟弟紧偎在她身边,
手攥着她的衣襟,正用胆怯的眼睛望着我们。此刻,她已经完全不是树林中的那个
女孩子了。这不是由于她的装束变了,而是由于那种天真烂漫的气息已从她身上一
扫而光。她那整齐朴素的身影笼罩在这惨白的曰光灯下,真是一片茫然和苍白。
我的心突然凝固了,随后便开始猛烈地剧跳起来。一股痛苦的浪潮从我心头涌
起,那沉重的杖力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
是的,站在那里的,就是我不久前才刚刚熟悉的那个女孩子。我们曾在一场小
小的冲突中获得了友好的谅解,我们曾在一番海阔天空的谈论中交换了各自心中的
真理,而她还那样信任地把一本心爱的书借给了我。可是现在,我们却在这样一种
场面中重逢了:她将要受到一番无情的盘问和训斥,而我却坐在审问席上。
我两眼直瞪眼地望着她,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屋中开始响起了窃窃私
语声,我才如梦初醒,勉强招呼了一句:“过来……”
身边的人立刻用愤怒的眼光瞪了我一眼。我吃惊地听出来,我的声音竟突然变
得如此无力和温柔!
那个小男孩听后想向前走,但是被南珊紧紧搂定,一步也无法挪动。我不得不
咬咬牙,直视着她,第四次发出了命令:“过来!”
这是一个陡然变得强硬起来的命令,因而更加显得不可抗拒。南珊似乎犹豫了
一下,终于搂着弟弟弱小的肩膀,慢慢走到客厅中央,在楚轩吾坐过的那把凳子旁
边站住了。
“坐下。”我说。
南珊却坚定地站着。她的手显然抓得很用力,以致那个乖怯的小弟弟一动也不
敢动地紧靠在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命令她去做任何事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被不幸和痛苦武
装起来的人。任何力量,哪怕再严厉,再无情,也不可能更沉重地打击那颗已经木
然的心灵了。
周围是一片严肃的沉默。一切都在等着我的命令去开始。环境和气氛都不允许
我再有任何的犹豫和徘徊。于是,我不得不开始审问了。
“姓名?”
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慢慢抬起头,无言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中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和哀怨,只
是充满了失望。在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后面,再也没有那个天真大胆的心灵在望着
我了。她嘴唇紧紧地闭着,连回答的表示也没有。但那茫然失望的神情却好象在说:
“何必还问呢?你早已经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
面对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言,我毫无办法,只得转向她的弟弟。
“你叫什么?”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叫南琛。”
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狠狠地咬着牙,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生气。也可能是
难言的痛苦吧,但它已经开始把猝然相遇时产生的那种慌乱和难堪压制下去了。这
时,我身上的军装,我臂上的袖章,我所处的位置和身份,以及这大举查抄的严厉
场面,都使我获得才不久的那种冲天的,然而虚伪的正义感和使命感迅速地复活起
来。我开始猛烈地谴责自己的软弱,这就再也不容我对南珊抱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于是,我的耳边响起了我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
“南珊,南琛,我们是红卫兵。对于今晚的抄家,你们作为子女,我必须严肃
地向你们说明一下。今天来抄你们的家,对于革命来说是完全必要的,或者说,这
是一次必须进行的革命行动。你们应该很好地对待。你们必须懂得,你们这个家庭
是罪恶的和可耻的。这是==反动派遣留下来的一个角落,它使你们从小就生活
在剥削阶级的残渣余孽和污泥浊水中。因此,你们应该仇视它、反抗它、抛弃它!
现在,这个行动正在全市进行,所有你们这些做子女的,都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
你们要清醒一些,脱胎换骨的改造虽然痛苦,但革命的潮流是无情的。谁要是甘心
情愿做反动军阀的孝子贤孙,谁就难免成为剥削阶级的狗崽子,为旧制度殉葬!—
—你们听到了没有?”
“嗯!”南琛马上点了点头。这个幼稚的小男孩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习惯了
屈服,但他显然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话对他一生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我盯着南珊狠狠追问了一句。
仍然是令人难以忍耐的,不可侵犯的沉默。她似乎就依靠着这沉默与我对抗着,
并且简直是用它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我的朋友终于被激怒了。他啪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用手指直指着南珊那低垂的头,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你是在反抗!在猖狂地反抗!你想用沉默来表示你的抗拒、仇视、诅咒和一
切反革命的情绪,是吗?你说出来!你的阶级立场站在哪一边?你的阶级感情倾向
谁?你的阶级本能又将使你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你说!你不敢说,是吗?你
想把你心中的一切恶毒都隐藏起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刀口——如果可能的话还
有枪口和炮口对准人民,对准我们,对准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是这样?告诉你:你
想错了!你必须唾弃你的外祖父!你必须鄙弃你亡命国外的父母!你必须抛弃你这
个罪孽深重的家庭!否则,你,你弟弟,在这个社会中都永远也不会找到出路!”
对于自己的过去,谁可以没有自尊?对于自己的将来,谁可以没有自信?然而
我们这急风暴雨般的呵责和斥骂却把这个女孩子的过去和将来扫荡得干干净净。
南珊仍然无言地站着,她抱着弟弟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力量,头也垂得更低了。
“你听到了没有?”我知道她心中那沉默的城墙已经完全崩溃了。
南珊站着,过了很久,才咬着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衣襟滚
落下来,沉甸甸地在撤去地毯的地板上跌得粉碎。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我怎么竟能对她说出那么一套冷酷无情的话,更无
法理解,为什么在她受到了那样猛烈的打击以后,我还能对她心中那道已经倾颓欲
堕的防线做了最后的一击,竟然把那一连串大张挞伐的字眼儿与南珊这样一个女孩
子联系在一起。当我的朋友把那些肮脏和丑恶的字眼儿接连向她打去的时候,我清
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心怎样被绞得生疼!
“走吧!”我怀着铁一般冰凉的心向她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南珊慢慢转过身,带着弟弟向那道小门走去。可是当她已经推开门的时候,我
突然想到了她的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仓促中,我把她叫住了:
“你站一下!还有一件东西,一本书……”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时竟找不到
合适的语言来说起那件事。
南珊站住了,但是并没有回头。她站在门口把头摇了摇,便痛苦地收缩着双肩,
搂着弟弟继续走了进去。她走得那样缓慢。当她的身影已绎消失在门后的时候,她
留在门沿上的手指很久才慢慢地、发着抖松开。
大街上。装满了衣服、书籍、器物、皮箱和一套大沙发的卡车,满载着红卫兵,
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
我的红卫兵战友们靠在车帮上,脚下踩着满车“战利品”,高唱着雄赳赳的红
卫兵战歌,全都沉浸在胜利的兴奋和欢乐中。
我一言不发地直立在卡车上,风从我耳边呼呼地吹过。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
不想,心中乱糟糟的,又象是空荡荡的。三个月来,我曾经反复去推想那个叫做
“南珊”的女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经设想过她的父母是学者,作家,艺
术家,或是和我父母一样的党或军队的高级干部。我毫不怀疑她一定是在一个极好
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甚至当红卫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我曾希望过能在自己的队
伍中看到她……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她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她的父母一直逃亡国
外,不,实际上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她只有一个在战争中一败涂地的老将军做
外祖父,和一个弱小的老太太做外祖母……
我想着,想着那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