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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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们不顾一切地行动了进来——没有明确的动机,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要是
破坏某种陈旧的东西,干什么都行。
这天傍晚,在我们学校的一间教室里,人声嘈杂。六七十个红卫兵乱七八糟地
坐在桌子上,椅子上和窗台上,满屋子都是绿军装、绿军帽和红袖章。几乎所有的
人都在大声地议论着,同时注意着教室中央两个红卫兵针锋相对的辩论,他们激烈
的言辞不时在人堆中激起阵阵叫声。
我坐在讲台桌上,正主持着这个乱糟糟的会议。在我的手里,拿着一份抄家名
单;这是今晚争论的焦点。
“喂,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是个完啊!”一个穿军装扎小辫的女孩子冲着争吵
的人尖声喊道。
“我的同志,不能把党的政策踩到脚底下去!”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红卫兵正
说得十分激动。他猛烈地反对我们今晚的抄家,在大家众口一辞的反驳下,他现在
正拼命想保护一个政协的旧将领。
他的对面,就站着我最要好的那个朋友。他义正辞严地逼视着对方,一手叉腰,
一手斩钉截铁地在空中挥舞着:“不对。党的政策是为了党的斗争!”
“党对他们的政策已经定了:保护!”“眼镜”大叫道。
“文化大革命中不应该有新的政策吗?你为什么造反呢?”
“对!政策是变的,变的!”人堆中马上有不少人响应。
“但是基本的不能变!”
“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不基本的呢?”
“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好人?你能断定他是好人吗?我再说一遍,他是==的军长、中将!”
“但是他投降了!”
“那又怎么样呢?”
“眼镜”一下被噎住了。屋子里一阵哄笑。
“别打岔!”这个外校红卫兵头头是专门来表示反对意见的,他一再威胁着要
抵制我们这次大规模的抄家行动。他大声向满屋子的红卫兵们嚷道:
“我再说一遍,我们绝不同意你们这样蛮横地践踏党的政策。我们要求你们爱
护红卫兵的荣誉。要从革命的需要出发,不要从革命的激情出发。因此,我代表我
们的组织呼吁你们:全市的红卫兵都应从街道转入学校,从破坏转入批判!”
“你混蛋!”“软骨头!”“呸!败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怒骂。
这时,早已不耐烦的人群中啪地飞来一只军帽,正好打在我怀里:“喂,头头!
别光坐在那儿啦,到底干不干哪?”
“是啊,都他妈什么时候啦?”“不跟他费嘴,干我们的!”
“对!!”人们一致附合。
“眼镜”此刻早已彻底孤立了,在这突然激起的一阵怒骂声中惘然不知所措地
站在那里。
我对原定计划受到这样的阻挠早已感到十分讨厌。于是我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会
场,看也不看“眼镜”一眼就打开手中的抄家名单,念出了最有争议的那一家:
“楚轩吾,原为==伪国防部高级专员,后任==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其父楚元,原系军阀冯玉祥旧部。一九四四年洛阳陷落时阵亡。其子楚定飞,为国
民党下级军官,在解放战争中被人民解放军击毙。楚轩吾本人于一九四八年在淮海
战役中战败被俘。”
随后,我念出了最后意见,并且有意加重了语气:
“楚轩吾为==高级将领,追随反动军队征战多年,血债累累,但解放后一
直受到宽大处理,从未严格审查。我们认为,历史上的重大反革命分子,不应长期
逍遥法外。因此,为维护无产阶级铁打江山,应对其彻底改造,予以查抄。”
“对!”“抄!”“应该干!”人们拍着桌子,跺着脚,纷纷大叫起来。
“你们胡闹!”“眼镜愤怒地挥着手臂大叫。
“呸!窝囊废!……”他又被一阵笑骂声淹没了。
我看了那位斜睨着眼向满屋子人挑战的书生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次抄家,是我们红卫兵自成立以来一次最大的行动,也是一次最大的考验。
它不但将标志出我们的革命热情是否强烈,也将标志出我们的政策水平是否坚定。
不错,今晚的行动应该无愧于红卫兵的光荣称号。但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个基本
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红卫兵究竟是干什么的?我要说:我们红卫兵是造反的!正
因为这样,我们在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承担着一种伟大的任务,这
就是要以我们的力量,形成一种革命的洪流,冲向四面八方!不如此,就没有革命
的下一个高潮!而我们今晚的抄家行动,就正是这洪流的一个巨大洪峰,它对于文
化大革命新高潮的形成非常重要!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的历史任务,这才是我们政
策的基点。刚才有人说:我们蛮横!会伤了好人!请问:革命难道不是暴烈的行动
吗?暴烈的行动难道能够是不蛮横的吗?至于什么好人,对不起,在马克思主义的
辞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作为一个红卫兵,说出这样的
话来是丧失觉悟的,可耻!如果装在他头脑中的不是阶级和斗争,而是什么好人和
坏人,那么,我要向他说:这不是我们红卫兵在这场激烈的阶级大搏斗中所使用的
语言,而是无知小孩在看电影时所使用的概念!”
“说得好!!”人们再次叫起来。
我的心也被自己的演说深深地激动了:“楚轩吾是个什么人?是个操过屠刀的
人。他的手上有人民和我们父兄们的鲜血!当然,在强大的革命暴力面前,他把屠
刀放下了。但他是否立地成佛了呢?我们只能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就让我们闯进
去看看吧!看看那个楚轩吾是个放下了屠刀的佛,还是个藏起屠刀的妖!当我们把
他的真面目弄清了以后。人民群众会掌握正确的政策的!”
我的演说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已经酝酿了很久,现在终于轰动了会场。红卫兵们
的欢呼声差点把屋顶都掀起来!
“我声明,”“眼镜”叫道,“你们这样做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下面的话完全被起哄的欢呼淹没了。他气得掀起军帽往头上一扣,愤怒得扭
歪了脸。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就离开了会场。门在他身后被人用脚砰地一声关上了。
“去他的吧!没有他,我们干得更好!”我的朋友兴奋地大叫道。
于是,这项人人都期待着大干一场的行动计划,就在一片欢呼声中获得了一致
的通过。
就这样,在天黑以后,几十个学校的几千名红卫兵一齐行动了起来。大规模的
抄家开始了。
卡车驶过灯火辉煌的大街,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停下了。我一跳下驾驶室,满
车的红卫兵也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一个守候在黑暗中的红卫兵从路边走向我。
“灵隐胡同。没错吧?”我问。
“没错!”
“门牌多少号?”
“七十三号。”
我立即把手一挥:“集合!”
二十四个红卫兵马上排成了整齐的一列。
“大家注意,行动要肃静,一致,出其不意!”
“知道了!”大家回答得精神抖擞。
一队人静悄悄地走进黑暗的胡同,很快在七十三号的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门,深红色的门脸儿,黑色的门框,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
的光,紧闭的门侧,刻着两行对联,陈旧的字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我踏上石阶,从门缝向里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伸手揿了
下门旁的电铃。从很深的院子里远远传来一阵铃声。
“谁呀?”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过道尽头大声问道。
“电报!”我用早编好的话应了一句。
“等一下。”那个声音走过来,哐啷一声拔开了门栓。
“不要动!”门刚打开一条缝,我便一步抢进去,把那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吓得
差点叫起来。我定睛看了一下,断定这是个保姆,马上厉声问道:
“楚轩吾在家不在家?”
保姆已被吓呆了。她惊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一群红卫兵,却不肯说话。
“我们是红卫兵,快说!”我急了,生怕里面有什么变化。
“都……都在正房看,看电视……”她结结巴巴地答道。
“快进!”我赶紧把手一挥。
大家立即蜂拥而进。”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冲向深处的庭院。
当我们向右一拐,冲进那道月亮门以后,看到的是一个干净整齐的小四合院。
这院子宽长各二十来步,地面铺着平整的方砖,院子东南角,立着一架葡萄,院子
中面摆着一对盆松和一对夹竹桃。西厢房的灯全黑着,只有东厢的一间房子亮着一
盏台灯。北房是正屋,此刻正传出阵阵电视机的音乐声。
我大步踏上台阶,一把将客厅的门拉开了。
在电视机闪烁的微弱亮光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老人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他
头发花白,肩膀宽阔,手放在靠手上沉静地坐着,并不回头后看。只是略微把头向
右偏了一下。在他旁边,一个弱小的老太太正惊慌地立起身来。
啪嗒一声,电灯开关被拉开了。四支曰光灯管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一齐闪了几下。
顿时把雪亮的灯光射向整个屋子,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迅速环视了一下这间客厅,它布置得雅致而古朴。红漆地板上,铺着一块灰
绿色的旧地毯。藏青色的沙发前,摆着一张玻璃茶几,几上散放着几本线装古书和
一套青瓷烟具。电视机显然是刚刚挪过来的,摆在一张大写字台上,正对着沙发和
门口。屏幕上,一群手执红旗的舞蹈者正在蹦来蹦去。四面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
画,窗户上拉着青竹窗帘。在屋角的一架简易钢琴下,两尊巨大的青花瓷缸里插着
一些卷轴和一柄拂尘。显然这个老人就是楚轩吾了。
一个红卫兵走到电视跟前,一把拉掉了天线,萤光屏闪了一下就灭掉了。我以
不可抗拒的威严口气问道:
“谁是楚轩吾?”
老人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看这突然出现的满屋子的红卫兵。冷静地答道:
“我就是。”
“这是谁?”我用手指着惊呆在一边的老太太。
“我的妻子。”
“家中还有什么人?”
“两个外孙。”
我紧紧盯着这个略微矮胖的老人。他前额宽阔,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炯炯
有神。虽然他那身夏布长裤和柞绸短衫完全是一副闲散家居的打扮,但那很自然地
挺起的胸脯,却仍旧保持着旧军人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概。他正很镇静地看着我。
“楚轩吾,我们是红卫兵。你要明白,你在历史上是有罪的,因而我们有权力
对你进行审查和改造!我先告诉你: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将你的历史问题交代清楚,
同时,对你解放后的问题也要老实交代。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别动!”我
喝住老太太,“还有,为了审查你改造自新的情况,我们现在决定对你的老窝进行
查抄。你们要老老实实对待——听清了没有?”
老太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呀?我的天……”
“安静点,不会出什么事……”楚轩吾安慰她。
“少废话!”我厉声喝道,“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