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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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和满足,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骄傲。她带着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大头鞋,床单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腻腻的猪肠猪肚,一边告诉人家,是要炖汤给阿川吃,阿川的身体很亏。妹头学着师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结论是他们一定有过了她和小白间的那种关系。她心里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来看不起的薛雅琴迎头赶上了。但是,还不是靠她妹头吗?没有她妹头,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吗?可是,上一回她让薛雅琴帮着缠几桃毛线,薛雅琴竟然说她要去给阿川附队买年糕,断然拒绝了妹头。这叫什么:忘恩负义。
可是,没过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头门上来了。起先,妹头没什么好声气,爱理不理的,可一听薛雅琴说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脸正了过来。薛雅琴经历过了男女之间的事,说话都没有什么顾忌了。妹头虽然要比她早经历,但却是第一次听这么内行又露骨的说法,不禁红了脸。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她先是训斥薛雅琴没有脑子,怎么能什么都由着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顾后果,还没有满师,就出这种事情,追究起来,还要追究到她妹头的头上,谁让她给他们牵的线呢?然后就反问薛雅琴,她准备怎么办?薛雅琴又恢复了原先的谦卑,要妹头说怎么办。妹头火气上来了,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他说随便,薛雅琴说。妹头更火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楼,推开房门,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觉,被妹头叫起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紧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妹头把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说,问你自己!说完扭头就走,将房门使劲一带,发出一声巨响。阿川还真是有些在乎妹头,开始认真对待了。他找到他原先农场里的老关系,帮忙开出一张介绍信,带薛雅琴到郊县一家医院里做了手术。过了一天,薛雅琴就黄着脸来上班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还绕有兴趣地,趁没人的时候,要和妹头谈点细节。妹头可没有胃口听,转身走了。闯过这么一次祸,薛雅琴他们非但没有接受教训,从此收敛些,反倒因为看见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胆。就这么,又做了一次手术,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满师。几乎是,前脚拿到三十六元满师工资,后脚就去办了结婚登记。等到结婚那一天,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孕了。果然,半年以后,薛雅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优点,十分漂亮。个子又大,长腿长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欢喜极了,抢着带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几乎被供了起来,月子做得非常享福。连阿川也很高兴。他们家是宁波人,特别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儿子的人,从此就对薛雅琴器重起来。这时候,薛雅琴才想到妹头,真正地感激起她来。她当然不会像老派那样真的送十八只蹄髈谢媒,而是买了一对金华火腿,夫妻两人很郑重地送到妹头家中。
薛雅琴的儿子都生好了,小白还没有抽调回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确实习惯了在一起,分手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一个缺口,就不那么完满。他们很自然地,情绪低落。事情在了这么一种停滞的状态,该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么,却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转机。妹头是不惯于等待的人,她总是要做些什么。这时候,她就着手于嫁妆的准备。这是物质比较紧缺的年月,样样要配给,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还发有工业券,购买丝绸,毛料,化纤织品,都需要工业券。对于一个准备结婚的人来说,工业券是远远不够用的。但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妹头呢?她寻觅着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业券的处理品。由于是为外销生产,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货,而是别出蹊径。又由于外销生产严格的把关,质量就相当有保证。所以处理,只不过是因为一点肉眼难以发现的暇疵。一旦有卖,立即就排起长队。所以说是处理品,其实更是紧俏物质。买紧俏物质,正是妹头的强项。她能够很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将要出售处理品,就好像商店里有她的眼线似的,她总归能及时赶到。她还不像大多数热衷于处理品的人那样,赶上什么买什么,照单全收。她可是有选择的。有一些处理品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却不怎么样;又有一些处理品确实不错,可并不合用。她便当机立断:放弃。总之,她消息灵通,又有眼光,还头脑冷静,有全局思想。所以,渐渐的,她就拥有了一些品质优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单,被面,枕套,而工业券则一张也没花出去。她积攒了数量可观的工业券,眼光在正品的柜台里搜索。她要将这些宝贵的工业券,用在最要紧、最值得的东西上。倘若遇到这样的机会,她可是一点不手软。有一次,她看见一条淡雪青的软缎被面,上面织着同色的牡丹,非常华贵,而且吉祥。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张工业卷,妹头全家全年的工业券都在这里了。这条被面带有经典的意思,将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处理品好是好,可毕竟过于别致,难免游离于潮流之外,而妹头是尊重潮流的。她还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乡下人。那多是妇女,穿着江南一带家织的蓝花布衣,系着围兜,扎一块头巾,肩上背一个大布袋。她们木讷的面部之下,隐藏着世故,经验,还有狡黠。她们并不做声,也不乱看,挨着门走过,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迎上前去,悄声问道:阿姨,湖州大红牌丝绵要吗?她们几乎一问一个准,没大错的。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儿,或是要进入口,总之,添衣添被的当口。然后,便被让进后门里的灶间,看货色,谈价钱。这事情妹头又是在行的,哪一样次货能混过她的眼睛?真的,从一个女孩亲手备起的嫁妆,就能看出她的头脑,心智,趣味,和生活经验。
有些东西,妹头和一般女孩一样,一定要全新的,有的,妹头却情愿要旧的。比如,还记得吗?妹头妈妈床上的鸭绒被。妹头就问妈妈要了来。这条鸭绒被,因为缎面有些磨损,经纬稀疏了,鸭绒便钻出来,一抖,飞飞扬扬的。妹头妈妈却不舍得继续盖,又不舍得花大价钱送去换胆,只得收在樟木箱里。这时,妹头就要了过来。她决定自己换胆。她无师自通地,将旧胆上的缝线拆一行,脱出一行,把新的缎面罩上去,细针缝上一行。再拆一行,套一行,缝一行。新胆的四边周,也是用双滚条澡边。缎面和滚条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掺黄的软缎,滚条则一色维红压一色翠绿。是大开大阖的颜色,听起来相当冲,可放一起,铺陈开来,竟是富丽堂皇。做好以后,弄堂里的人都来欣赏,连玲玲的骄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时,听说了,也来参观了。她嫁了一个西餐社的厨师,生了是个女孩,却依然年轻,白皙,小巧,冷面。妹头虽然已经不以为她怎么样了,可因是小时候的偶像,所以,还保持着敬畏的心情,很荣幸地将旧翻新的鸭绒被铺开了,供她批评。玲玲的二姐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可她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妹头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评价。妈妈送妹头鸭绒被时,将装鸭绒被的樟木箱也一并送了她,妹头也接受下来。她到车间里找了些擦铜油,擦去铜锁上的绿锈,锁立即铮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货,显示出厚重的家底。
在这同时,小白那边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来了。这方案很简单,一句话,就是把底层让给他们做房间。阿娘和偶尔回家探亲的姐姐住到楼上,吃饭呢,还是在楼下,在他们的新房里放一张吃饭桌子。妹头心里是想二楼做房间的,但再一想,楼上很是晒顶,要大人让房间毕竟不好意思,还有,她新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决定要在楼下做一个卫生间。她宁可将外间灶间的隔墙往里面移一米,这样,她们的房间虽然要收缩四个平方的面积,但是这样就有了卫生间,不必在房里拦马桶间,也不必倒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质不一样了。再有,灶间也扩大了,可以连带做吃饭间,就不必在他们房间开饭了。所以,还是划得来。她主意定了,然后和小白商量,小白听了就有些头大。严格说,他们的事情一进入具体的操作,他就一直头大着。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那么,最好是做梦似地做过去。正好,这时候,阿五头回来了。阿五头患了肝炎,回家养病。小白再从农场回上海,就分出一半时间往阿五头那里跑。由于分离了这么久,之间的疏远倒像是不曾有过似的,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时候的那样。虽然各自都有了些决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搁下不提。他们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朋友,不用多说,只要在一处,自然互相就懂了。他们又去了人民广场,那山东人竟然还在,因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面容,就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变。这使他们感到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人事依旧。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一说,妹头只是觉得他们好得奇怪。他们俩的世界是妹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但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头智能范围内的,她就要感到无趣了。她喜欢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东西,这种对男性的理解多少是来自哥哥在她生活里的影响。所以,她并不硬拉着小白一起去实现她的计划,而是说,你只要说服你们家大人,其余的都由我来。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小白也觉得再推脱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还有阿娘的同意。对这个计划,大人们说不出一点不是,可也不见得有多么赞成,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悦,觉得妹头是在挑剔他们。但既然妹头说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对。于是,妹头便拿了小白的户口簿,房票簿,去奔走活动,争取房屋部六的许可和派工。那时候,工程队都是由房管处统一调派的。由于是增建卫生间,还要排放一根排粪管,这根排粪管需走一些弯路,才可放进化粪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头六面,可妹头都摆平了。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