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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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莲说:“你们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们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楼上一样。”
姚先生说:“快回去等客人。若没有大人,你们不许自己上船。这个池塘很深呢。”
这个宽大的走廊上和大厅里,都摆上了桌子和座位。这个地方可供演戏前或演戏时大开筵席之用。
姚先生说:“咱们若在这儿等牛家,他们一到戏台这儿,就可以看见。不然,他们还不容易找咱们。”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座。姚先生很欢喜,转身对年轻人说:“我考考你们。你们都看见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边绕着这片陆地,这一带山坡也在这边绕着这条小溪。看看谁能对上下面我出的这个上联儿:
“‘曲水抱山山抱水’。”
这一句很难对,因为必须有三个字重复,还要适合眼前的景物,必须对仗工整。最年轻的一代,爱莲和丽莲自然没有对上的机会,因为她们上的是教会学校。甚至阿非也没有学过对对子。对对子是学作诗的基本训练,必须开始得很早。阿非和丽莲在外面,还没进来,这时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还有曾家兄弟,只有这几个人比赛。
立夫先对。他说:
“池鱼穿影影穿鱼。”
木兰说:“立夫贪嘴。”
“怎见得?”
“你用‘穿’字儿,所以你是要用绳索把鱼穿回去做着吃啊。”
珊瑚说:“那是你自己贪吃。谁想到吃鱼了呢?”
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说:“你未尝不可把穿字儿改成潜字儿。成为:‘池鱼潜影影潜鱼’。”
木兰喊声:“好!这是你的‘一字师’了。不过你也大可以说:‘池鱼潜树树潜鱼’。”
珊瑚说:“这又是二字师了。”珊瑚总是跟立夫开玩笑。
莫愁说:“那不行。”
木兰回答说:“不对吗?若是池鱼潜伏在树影里,不真像是潜藏在树上一样吗?”
莫愁说:“你总是妙想天开,爱用危险的譬喻。”
木兰现在说出她的对子来:
“鸟歌鸣树树鸣歌。”
“好!”姚先生说,“上联写景。下联写声。”
这时曾先生笑而不语,他赞成这种旧的文字游戏。于是对他儿子说:“你们在兰儿面前要认输吗?”
荪亚说:“在她们面前,我们费力也是不中用的。”
经亚正在想:“将夜为书,将书为夜”。他说:
“但愿我能把这一句的下联对出来。这一句是:
“‘通宵达旦……’”
“达”字下头再按“旦通宵”显然不行。
莫愁现在说:“这句怎么样?——
“‘白云隐塔塔隐云。’”
姚先生说:“不坏,第一联写景,是从平处往上看,下联写景,是从立处往上看。不过不太合适,说高山上有塔才适宜。”
莫愁说:“爸爸,您没有看水里的倒影。水里的云影是被水里的塔影遮住。”
红玉这半天一直静悄悄的,不断思索她的下联儿。虽然她也在教会学校念书,她天性喜爱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润在中文里。她的下联儿是:
“闲人观伶伶观人。”
曾老太太说:“这位小姐是谁?”她觉得此女子突然脱颖而出,乃大声喊问。
姚先生说:“她是我内侄女儿。才十五岁。对得好!”
红玉夺得状元旗,自是毫无问题,她父亲大为得意。这一个下联儿还不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适于眼前的情景,并且后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戏的人本身也在演戏,而正被水对面的伶人观看。因此,后来姚先生就把红玉的佳作作为下联儿,连同自己的上联儿刻成一副对联儿,悬挂在暗香斋。
阿非在水那边儿十分激动的喊:“外面有打把式卖艺的。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丽莲也喊:“一个小子,一个姑娘。真好看哪!”
姚先生问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说:“为什么不要?我见过。孩子们愿看哪。”
姚先生吩咐叫进来,不久卖艺的从戏台的后门儿进来,出现在台上。原来是阿非发现两个山东孩子,姑娘大约十三岁,她弟弟八岁,由父母陪着。他们原在街上卖艺。在一家家门前表演武艺,每次敛取几文铜钱。他俩的母亲两只裹得难看的脚,裤子的两个裤腿口儿用带子盘在腿腕子上,背上背着一个孩子。父亲拿着一个小梯子,一个手敲的鼓。女儿穿着旧紫小褂儿,肥袖子,那种式样十年前就已经没人穿。两只脚虽然裹着,但是移动起来十分灵便。脸很粗糙。
大家隔水观看时,看见阿非与丽莲和卖艺的人正在畅谈。
曾太太说:“现在的女学生,见了人一点儿也不害臊。”
红玉对这种批评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红玉和丽莲而今在同一个教会学校念书,这种教会学校都以教学生英文出名。曾先生虽然有偏见,反对基督教和一切洋东西,在这件事情上让了步,送他的女儿进了教会学校,因为在政府办的学校,由于思想混乱,纪律荡然,而在教会学校,至少还教训学生尊敬老师。曾太太比她丈夫,对时代潮流倒更为了解,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现代的女子。一旦进了教会学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红玉和丽莲之间却有一个不同之处,红玉仍是中国旧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细,丽莲完全学了现代的派头儿,任性自由,像鸭子下了水。 卖艺的表演以一个滑稽的乡村古代舞开始。父亲打鼓,全家四口分为两对,相向站立,唱一个短歌,伴有动作,有时女人向前,有时男人向前,用手指头指女人,唱的是同一个重复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飘一飘
得而——拉他飘一飘
可想像而知的是,这两个重复尾句若是由一个好合唱队唱,会是很美的小调儿。但是他们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着那个妇人和姑娘卖弄风情的姿态和那个男人与男孩子的调戏动作,而且表现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个姑娘和她弟弟的声音在春天的空气之中,畅快可喜,听着蛮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来,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连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宽,可是由观众那边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边上,每个人都替她提心吊胆。小姑娘的眼睛丝毫不停的望着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边扔一边接,从容镇静,显然是毫无困难。
她表演完毕,大家拍手,大家赞美,小姑娘很高兴,回去时,向观众微微一笑。现在父亲出来,隔着水向观众鞠躬为礼。他用手指着面前的水,说要表演一个节目。他把短梯子稳稳地立在头上,随即做蹲裆骑马式,这时小男孩儿准备爬上去。
红玉喊说:“不要上去!”
卖艺的在水那边喊说:“不用怕!”他一边顶着梯子一边说,“老爷太太,您若是觉得在下练得还不错,您就多赏几个钱。”他的嗓子紧张,声音粗壮。
孩子往上爬,手脚很灵便,一直爬到梯顶。两腿夹着梯子,坐在上头歇息。他伸起胳膊,用两只手摸戏楼的顶子。这时候儿,女人们大气儿也不敢出,那个小男孩儿开始在梯子空里来回钻,有时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因为小孩子个子小,但是看来却令人紧张。后来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转时,一只脚碰到屋顶的木格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像闪电一般,做父亲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儿子两手抓住,在观众还没来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仆人送给小孩子一块钱。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动,也叫一个丫鬟去送他一块钱,她说当贫穷人家的儿子不容易。
木兰看表演的时候儿,阿满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怀里。表演完毕之后,她忽然发现暗香没有在屋里。出去找她,看见她在花园里大厅南边梅花树下石头凳子上,一个人坐着。暗香,又小又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坐在那里,仰着头,正望着蓓蕾满枝的梅树发呆,太阳光下梅树枝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辫子垂在一边儿。她在那儿想什么心事呢?
木兰问:“暗香,你不看练功夫,一个人儿坐在这儿干什么?”
暗香赶快用手指头尖儿擦了一下眼睛,满脸微笑,为木兰从来所未见,她说:“我只是坐在这儿用心想事情。”
木兰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王爷花园儿里的暗香斋是不是?你看见上面的匾了吧?你认得自己的名字吗?”
“认得,可是第三个字念什么?”
“那是斋,是书房的意思。”
“上面像个锅盖,下头像个火炉子,中间像一堆面条儿。”
木兰大笑说:“这个房子也许是给你盖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许好久好久以前,你是这儿的一个小王爷,在这儿谋杀了一个丫鬟,这就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受苦受难了。”
暗香非常快乐,眼泪从脸上流下来。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木兰说:“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现在高兴了吧?”
“我的苦难终于过去了,这得感谢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儿会有今天?”
木兰说:“不是我,你来到这儿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亲要买这座花园儿吗?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涂。现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犹如当年我丢了的时候儿,那时我有吉星高照一样。”
暗香说:“少奶奶……”欲言又止。
“什么事?”
暗香双眉紧锁,两眼直看着木兰的脸。她说:“我要跟您一辈子。”
“怎么办呢?”
“像锦儿一样。”
木兰说:“噢!”
现在木兰心里已经有把暗香嫁给丈夫荪亚做妾的想法。木兰是个现代女子,她有现代的思想,她反对缠足,她反对男人娶姨太太,但是这些只是抽象的观念,并不适用于现实情况。让丈夫有一个妾,她心里越想越美。一个做妻子的若没有一个妾,斯文而优美,事事帮助自己,就犹如一个皇太子缺少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旁,一样乏味,她觉得这其间颇有道理。一个合法的妻子的地位当然是极其分明,若是有一个“副妻子”,就如同总统职位之外有一个副总统,这个总统的职位就听来更好听,也越发值得去做了。
木兰一次向荪亚说:“为人妻者没有妾,就如同花瓶儿里的花儿虽好,却没有绿叶儿扶持一样。”
荪亚回答说:“妙想夫人,我原以为你是个现代派的小姐呢。”
这个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木兰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荪亚以为木兰心想丈夫有个副妻子,自己才够得上贵族的高贵气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动物一样。木兰对人友好,胸襟开阔,无限热情,亲密恳切,洒脱自然,穷达不变,甘苦与共。她一直对美的爱好,从未稍减,即便别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样迷恋。她有极其高贵纯洁的想法,却难免为社会礼俗所不容。诸位看官,您若愿意说木兰不道德,就任凭尊便吧。道德家和卫道派立下的规则教条,用来解释木兰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错地方了。 荪亚喜欢女色,木兰知道。有一次,荪亚去参加朋友办的“群芳宴”,回来后,说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兰听了,对那些名花的描写叙述,比荪亚自己还兴趣浓厚。荪亚认为木兰如此神往,说她是愚蠢。因为荪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