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5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
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儿,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有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儿也落到咱们手里了。”
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好坏。”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的,新娘那边也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观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一个是对这件事是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过的时间,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的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虾须形的金丝镯子,一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晶,一套琥珀和玛瑙(木兰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别针,耳环,戒指儿,一个大玉压发,两条头上戴的大玉凤,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古表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炉,白铜水烟袋,钟,卧房家具,扬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个汉鼎,一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后是十大盒子的绸、罗、缎,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赠送新郎的亲属,作为新娘的礼物。
所有这些盒子东西都到达,新郎家觉得真是气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说:“木兰是我生平所见最有福气的小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若送给一个没有她那么美的新娘,就把这些东西糟蹋了。”
但是华太太站在街角儿的前排,瞪着眼看着这些东西过去,尤其是金元宝和玉器,觉得眼睛也随着一抬一抬的过去,眼睛都要随后飞去了。她回家之后,决定和体仁彻底谈一谈,叫他要和父亲和睦相处,不要太任意胡闹逼得父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两天以后,体仁来的时候儿,她对体仁说:“我以前若是知道你们家那么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们家了。你又是个长子,最大的产业继承人!我告诉你,小伙子,不要冒险丢了你这份家当儿。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讨父母欢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不在乎。” 体仁说:“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珠宝,那么多东西给我妹妹吗?他是跟我赛,看谁往外扔的钱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万块钱——老天爷才知道他存什么心!这次婚事又花了一万五千块。他若一直这么花,几年之后,我们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小看木兰结婚那天戴的钻石别针儿。那一个小东西就值五千块钱。”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得早呢?”“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儿,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儿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子上,永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这也是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曾经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一出嫁就受了挫败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屈指难计!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名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使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和好相处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独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乐美,她的身段儿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那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认为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
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
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