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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京华烟云-第46部分

小说: 京华烟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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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仁说:“我也是说了话算话。我若不在往英国的路上中途折回来,咱俩就棒打鸳鸯两处飞了。”
  银屏说:“我真感激你。”说着把体仁拉近她,吻了他一下儿。体仁躺在她的怀里,银屏抚摸着他的脸说:“为什么你这么好,而你妈那么心狠呢?在你们家我简直还不如一只狗。你走了之后,她每次开口都骂我‘小婊子’。我一看,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我又不能当面说她许下你的话说了又不算。我不知道有多少晚上哭着睡着的。我想等你回来已经太晚。青霞给我说媒,打算马马虎虎像一堆垃圾把我扔出去就算了,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全家都把这个秘密瞒着我。我为拖延时间,向他们要我伯母的一封信,因为我不相信他们。后来我伯母的信寄到了,我想我非逃走不可,不然一定掉进他们的圈套儿,就要蒙着眼睛嫁出去。我甚至不相信我伯母那封信是真的,因为按时间信来不了那么快。”
  体仁问:“什么?到底是你伯母的信,还是你伯父的信?”
  “他们拿一封信给我看,说是我伯母寄来的。我也不认字,除去假装相信他的话还能怎么样?我还留着那封信。打开那包袱我拿给你看。”
  体仁把床另一头儿那个包袱拿过来,银屏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体仁给弄愣了,骂道:“王八蛋!我想不到我妈会做这种事!今天早晨我还亲眼看见你伯父的来信呢。”银屏一直不知道也有她伯父的来信这件事。事出意外,她又愣住了。
  银屏说:“这都是你的好妈妈要害我暗中做的手脚。这都是他们在你背后干的好事。早就猜得出来,可是像我这么个奴才丫头,除去装聋作哑任人摆布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我一定问问我舅舅。”
  “不要,千万不要。那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我在这儿了。事情现在已经过去,我也逍遥自在。只要我能有你,我还在乎什么别的?”
  “只是我一想起他们对你做的这些事,不由就生气。”
  银屏继续抚摸并且吻体仁。
  两人这样儿坐了一大半下午,直到短短的冬天即将日暮。银屏要体仁吃了晚饭再走,体仁说不行,因为这是他头一天到铺子里,必须先回铺子里,好和舅父一齐回家。
  不过,华太太预先想得周到,早已预先做了白切鸡,上海式的糖腌熏鱼,冷切蒸鲍鱼,宁波的清拌肚丝儿,这都是银屏知道体仁爱吃的。她们劝体仁喝几杯再走。热酒斟上,三个人坐下庆祝这次远路归来。体仁开始喜爱华太太,向她恭维了一番。掏出了二十五块钱交给银屏,告诉她买床新被子,床单子,还有屋里用的别的东西。他又想给女用人五块钱,但是银屏说:“你不要这么浪费。给她一块,她就会好高兴。现在咱们像新建家一样,得节省就节省才是。”她把女用人叫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钱,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姚少爷赏你的一块钱。还不赶紧道谢。下次少爷来,好好儿伺候。”女用人接了钱,请了个安,满脸赔笑说:“谢谢您费心。虽然我老眼昏花,还看得出富贵之家的大少爷,跟街上的穷骨头不一样。小姐说您来的时候儿,我就猜想您的样子,现在看见您了,知道小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不知小姐前辈子修了什么福,这一辈子遇见您这么个贵人。”
  体仁走的时候儿,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狗拦住。银屏送他到门口儿,凑到他耳根子底下,说下次来给房东太太带点儿礼物。体仁兴高采烈而去,觉得又找到一个新生活,有这么美妙一个秘密,好不乐煞人也。

  19章 公子哥话时尚 莫愁妹展辩才(1)

  短短的冬至假放过之后,木兰和妹妹莫愁又离家去上学,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学校把家里假期中发生的事,对同学谁也没提。不过很显然,对每个女同学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发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内的。
  她俩回京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丹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木兰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母亲反对,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墨笔字非常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聪明又机智,跟木兰一样,也能唱京戏。她坐着的时候儿,像男人一样,也会颤动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儿,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京戏,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木兰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好多旧小说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亏。所以后来,木兰有轻度的近视,不过她始终不肯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当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还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丹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赞成,就是反对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而反对旧式婚姻制度妇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并不然,因为素丹,不管是在中国古代,或是在中国现代,她就是会闹风流韵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赞成。
  新年即将来临,木兰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过年假。
  姐妹俩发现体仁已经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生气,心里很欢喜。体仁每天和舅舅一块儿到铺子里去。因为表面儿上有个正业,又有自由去看银屏,体仁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追问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并不拦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为有人请吃饭,或有人约听戏,他就这样告诉母亲,当然,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难免的。甚至他舅舅,也从来没想到他还和银屏有来往。他一要钱,就要几十块钱,他舅舅认为没有什么可怪的。
  因为体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处。银屏现在开始跟体仁要钱。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积攒点儿钱留着用,万一体仁的父亲知道了,或是有别的岔儿,她就分文不名,怎么过日子呢?体仁知道过年是结账的时候儿。他不愿意狮子大开口吓他舅舅一跳,也不愿意自己的花费让父亲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过完,有什么麻烦再说。这样至少在年假里,大家过个平平安安的快乐新年。体仁的快乐真够得上完美无缺了。若是没有银屏,他自然会在北京前门外找到别的女人;银屏若还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任性自由。现在不但把一个完全自由的银屏金屋藏娇,而且他发现在他离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里,银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会穿会打扮,还精于取悦男人的艺术呢。不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luoti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装饰得精美悦目,不过告诉她们他得把计划延到新年以后。同时他把驾临香巢的日子次数儿,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个礼拜不在家的时候儿,不超过一次,这样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谁怀疑。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立夫为憾事。事情只是赶巧,并无特别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时常到姚家来。两个女儿不在家,姚大爷总觉得寂寞无聊,所以立夫一来,就和立夫说话,并且要他下次再来。于是在这位老人和这位年轻人之间便产生了友情。立夫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姚大爷谈论此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姚大爷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别的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有时候儿,他到北京饭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会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刚爱上六朝的骈体文,但是姚大爷对那种文体则表示轻视,说那是徒供装饰而毫无实用的死文章,不过堆砌辞藻排列音韵而已。他向立夫说:“要读桐派的文章,读方苞、刘大櫆的文章,读诸子的文章。”姚大爷所喜爱的哲学家,是道家庄子。庄子的文章是才华绝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读了庄子之后,才开拓发展,这应当归功于姚大爷的影响。后来立夫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立夫有时候儿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觉到庄子文章的风格华丽,譬喻富有奇趣,其诙谐滑稽,几乎颠倒宇宙乾坤石破天惊的怀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动。  不过姚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他的眼睛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观察了许多西方的东西。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视人所记载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
  道教精义和科学,是姚大爷的两大爱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道教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法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个人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个默默无言的神祇,根本实在无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却又坚持这个道,本来无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称。就是说,所谓“道”,用什么名字相称也是不适当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奥秘,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
  他告诉立夫说:“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一道光线,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却把声光发展成一门学问。而制造出留声机,照像机,电话机。我还听说有电影,不过还没看见过,要学这个新世界的新东西,忘了我们的历史吧。”他这种意见,在傅增湘那位老学者看来,实在不敢苟同,认为是过走极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这些话出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学生说出来,更使他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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