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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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立夫和体仁,这两个人在她心里不住地转换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银屏会弄混乱了。她心想:“我简直要疯了,一定是吃鳗鱼吃的。”她心里也有所忧虑。她母亲告诉她青霞来过,青霞给银屏提亲。说对方是个经营麦子的商人,她知道她母亲要赶快把银屏嫁出去。而且,她母亲禁止她向体仁泄露一个字,千万不能叫体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从父亲口中听说体仁也许不久就回来。万一他回来,而银屏在他不在时,那么快就嫁了出去,家里一定有一场大风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经常是凑在客厅里,说话说到很晚,阿非和红玉有时候儿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觉得热闹有趣。红玉新学的北京话,常使人觉得十分意外,她有时候儿说出很特别的话来。她说的最让人惊异的,是关于眼泪的话。她说:“泪从鼻子里流出来,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着的。 可是人抽烟的时候儿,为什么烟不从眼里出来呢?”
莫愁觉得怪有趣儿,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泪从鼻子里出来?”
七岁大的那么个孩子只是回答说:“因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闲谈,吃饭,立夫对全家人都熟悉之后,渐渐觉得自然跟在家一样了。大家散了之后,他就和母亲,妹妹,一同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里去,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很晚。有时从后窗子里往外望,看见小姐房里的灯还亮着,也看得见她们的影子投照在窗纱上。一天早晨,木兰问他夜里看什么书看到那么晚,他知道小姐也在看他,于是就不敢再向窗外偷窥。
有几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书斋,细看姚先生的藏书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过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却使他赞叹不已。一天下午,木兰带着他去看她父亲搜集的甲骨,他一看就着了迷。先是吃饭的时候儿,立夫偶尔提到许慎的《说文》,这部研究中国文字进化的书,已经是一种专门的学问。立夫只是读了《说文》上的五百四十个部首,可是这却把他对中国文字的结构和变化的兴趣唤起来,而且对普通字也有了较深一点儿的了解。甲骨文的研究当时刚开始,那门学问还没有专著出版。这些早期的中国文字的形式,更让他爱好。他资禀很高,心想彻底研究这些脏骨头上的文字之后,对中国文字的了解,一定会超过汉朝的《说文》作者许慎。木兰说:“你想想,这些骨头有四千年了。不懂这种东西的人,一百个铜钱一斤还不肯买呢。”
他们继续观赏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着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观赏书家真迹,看了好久,比较字体风格的不同,并且看名碑的拓片儿。立夫喜爱秀丽圆润的赵字,木兰则喜爱魏碑,那么遒健坚硬,棱角儿分明。立夫很坦白地解释说,男人喜爱秀丽的,女人喜爱坚强的!就像“男孩子喜爱女孩子,女孩子喜爱男孩子”一样。木兰听了,满脸羞红。
立夫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爱,甚至对于女人的美也是无动于衷的。可是他喜爱木兰,只因为木兰懂得这些东西,并且智慧高,精神好。他觉得跟木兰可以长谈忘倦,木兰的秀雅之美正和赵松雪的字一样,只是为这个而已。在感情方面,木兰虽然和立夫同岁,可是比立夫早熟两年,女孩子当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来姚先生叫他们给体仁写信,劝他改过向上。立夫在客厅刚刚开始写,因为客厅这些日子经常开着。木兰看见他,问他正在写什么,他告诉了木兰。这正是自己文章书法的一项考验。木兰说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写。木兰让锦儿去叫莫愁。莫愁来的时候儿,穿着白褂子,头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说:“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哪?”木兰手里一边儿玩弄自己的辫子一边儿说:“立夫哥要给哥哥写信,我想咱们俩也该给他写了。”
莫愁说:“对呀,咱们早就应当写了。妈说咱们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儿,不要提起银屏的事。告诉他不要很快就回来。”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儿。木兰说:“没关系;立夫哥也知道银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银屏自己还不知道。”立夫说:“写信劝导人是很难的,尤其是我所处的地位。我说什么呢?”
木兰说:“我有个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水轩尺牍》的格调儿写。咱们按照明人的小品尺牍,或是清人小简的风格写吧!摆脱答套,单刀直入,要一针见血。谁写的也不要超过一百个字。这样才简短有力,照着旧的老套儿写,怎么也写不好的。”
莫愁说:“好主意。有没有时间限制?”
立夫说:“点一炷香,作为时间的限制如何?”
三个人都同意。于是笔墨纸砚都拿进客厅,一炷香也点上,信纸是花纹笺。立夫和莫愁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木兰则在屋中徘徊,搔动一下儿头发,有时向挂有窗帘儿的窗子外面窥看。
莫愁说:“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别人也紧张。”但是木兰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儿穿过辫子梢儿的头发。
立夫先写完。莫愁写完的时候儿,香已经着得不长了。莫愁向木兰警告,木兰走近桌子说:“天哪!我还没研墨呢。”莫愁说:“用我的。”于是木兰开始振笔如飞,片刻之后,信已写完。她俩先念立夫的信:
立夫顿首:
吾兄乘长风破万里浪。快何如之!令人羡煞!弟局促如辕下之驹。夏雨破屋,弟与家慈舍妹现暂居贵府。付修缮费用之后,如能凑足大学学费,即云幸矣。谨祝吾兄鹏程万里。弟愚钝,恐长将如调辙之鱼,摇尾濡沫已矣。
莫愁说:“好!你是从侧面进言。文中无一废字。”
其次,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诵来信,知滞留香江。孟子云“拂乱其所为”,此之谓乎?天意料已改变,将降大任于我兄。但拂乱虽自天来,自强仍在人心。
高堂忧心,日形消瘦。南方苦热,善自珍摄。
立夫说:“措词极好!文章高贵。”再后,看木兰的:
妹木兰鞠躬。承允自葡萄牙国寄下书信,今事如何?是否葡萄牙将易为香江牙?但不论葡萄牙,香江牙,甚至黑豆牙,但幸勿易牙过于频数。收到象牙钮扣,敬致谢意。
但为何独无一物孝敬慈亲,何故?连雨多日,天气转凉。如能共此笔墨,乐何如之! 立夫道:“真美!”三人都大笑起来。
这时,乳香进来,拿着一大把桂花,说是曼娘来了。因为是熟客,曼娘已在后面跟进来,在门口儿站住。
曼娘喊道:“木兰!干什么哪?那么开心!”
木兰大喜,向她跑过去说:“你老没来了。”
曼娘说:“你又不肯去看我。我从花园子里折了几枝桂花来。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坏。这些也没有什么香味了。”
木兰向曼娘说:“你已经见过孔少爷吧。因为他们的房子叫雨毁坏了,现在住在这儿。”
曼娘说:“当然。我都知道你们一同去看过大水。”
木兰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
立夫站在那儿,鞠了个躬。
木兰这时想起来,他们在什刹海会贤堂前看那被水淹死的女孩子的母亲时,曾家的门房儿也在那儿,并且还站住向他们说过话。他回去说他曾经看见姚家大小姐,还有一个男孩子陪着她,曼娘就决定来看立夫。她知道一定是立夫,因为她小叔子曾经告诉她在火车站送体仁时遇见立夫的事。
他们谈到体仁和家里别的事情。曼娘回家时,对立夫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决定急速进行。
曼娘走了之后,莫愁向木兰微笑道:“你的好姐姐来侦察你来了。她当然不是来送桂花的。”
木兰回答说:“有什么可侦察的?”
立夫显得茫然不解的样子。
一天,立夫从四川会馆回到姚家,报告一件好消息。他向母亲说:“您信不信?四川会馆要付修理费呢。是真的!门房儿老王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好客气,把四川会馆董事寄来的信给我看。”
母子二人百思莫解,心想必然又是傅先生的关系。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们没往天津给他寄过信。几天之后,傅先生来了,因为他常常往返京津两地。这一次也是像往常一样,来看看姚先生。他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姚家这样关心照顾,他心里非常欢喜。孔太太说起四川会馆的事,又说:“我想又是您帮助我们母子。真不知道怎么向您道谢才是。”傅先生说:“你们要道谢,那就谢谢姚先生。”于是他透露出来,他们在姚家住,他也全知道。因为姚先生当时就写信告诉了他。他又说姚先生告诉他,姚先生要暗中向四川会馆捐助两百块钱,用那笔钱付孔家房屋的修理费,但是不许透露他的姓名。
立夫的母亲问:“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们怎么办呢?”傅先生说:“你要谢就谢他。我想我走漏这个消息,他也不会怪我。”
立夫母子去向姚先生道谢时,姚先生说:“那不是为你们。我早就要向四川会馆捐一笔钱。你们知道我亏欠四川多大一笔债吗?我药铺里的药材大部分来自贵省啊。”
这样就让立夫母子大大的放了心。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会馆门房儿和会馆里的住户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儿子的地位高起来,受到了尊敬,因为他们和会馆两位有势力的赞助人有很密切的关系。
中秋节是一年的大节,傅先生应邀来姚家吃饭,也是立夫母子在姚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姚先生买了两大篓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赏菊度中秋,是中国的老风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饭桌摆在石板铺地的院子里,更适于赏月,可是珊瑚说天气已经转凉,并且有点儿潮湿,何况螃蟹又是寒性儿,最好在屋里吃,要看月亮的话,可以拉开窗帘儿。结果桌子上摆的是温过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盘姜醋酱酒油调好的佐料儿,这种热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儿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爱的一餐,没有胜过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总是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不错,螃蟹是讲究美食的人最贪最迷的东西,香味,形状,颜色,都异乎寻常。在中秋,螃蟹正肥,这一年,夏季虽然多雨,对螃蟹这一道美味并没有害处。但是另有一种令人兴奋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于吃别的饭那样由仆人伺候,由仆人端送,而是每个人都得自己忙,自己动。吃螃蟹本身倒还不如准备吃时,那份儿忙乱热闹有趣,经过自己一阵子忙乱,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里越发觉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爱吃蟹黄,有人爱吃蟹肉,有人不嫌费事爱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样——各人的脾气都受到试验。有人把肉吃得很干净,有人狼吞虎咽,不细分别。这种饭吃完,总是狼藉不堪,蟹壳儿蟹腿在桌子中间堆得高高的。
大家都落座之后,一个直径一尺大的绿盘子,上面放满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来。全桌的人都惊呼了一声“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卷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卷起两只袖子来,立夫说:“咱们比孔夫子的办法还好,因为他老人家只有右边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说:“那是因为孔夫子只是写作的缘故。他若吃螃蟹,他也会把两个袖子弄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