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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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已经摆好了,太太等着您呢。”
“告诉他们先吃吧。这时候儿我怎么吃得下?”现在他父亲不在家,体仁就放肆起来。
女仆走了之后,体仁说:“我喂你。”银屏就让他喂。汤不够甜,体仁起身往厨房去找糖。但是银屏说:“不要去!留神人家说闲话。”体仁又转身回来。
于是银屏又说:“你最好去吃晚饭。我已经好了。表面儿上不要叫人看出来呀。”体仁听银屏的话去吃饭,饭后,又回屋里来。
第二天早晨,体仁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到英国去了。这是因为银屏比英国的魔力大。
等父亲回来,体仁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不到英国去。
傅先生一天说,“体仁,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做几身西服穿。” 在当时,剪掉辫子是表示极端维新派。当时多少有点儿危险,因为可能被看做阴谋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革命党都剪去辫子,因为留辫子是表示臣服满清。但出国留学的学生剪辫子,则认为是当然之事。
这很投体仁的口味,他不再说不去英国了。在随后的几个月,他的姐妹对他头发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领带、袖扣儿、饰钮,觉得好有兴趣。体仁觉得好潇洒,好摩登,自己好自鸣得意,举止行动好像一个新人物。银屏经管他的衣裳洗换,但是常常弄乱,也许是由于心情不静,也许是因为生气。她觉得洋衬衫长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种怪样子,会缠绕起来,袖口儿的里外面简直不容易认出来,她常常把袖扣儿扣反。那些衣裳怎么烫,怎么折在箱子里,她学得都不耐烦了。
一天,银屏说:“为什么西服有那么多兜儿呢?那么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十三个扣儿。”
但是体仁很高兴,也学会了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里走。也系颜色鲜艳的领带,背心上还有个表兜儿!里头放着怀表,有时候儿一只手插进衣襟里,一只手抡着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见的潇洒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一样。
莫愁帮银屏的忙,因为穿西服,在当时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莫愁见哥哥穿得那么讲究,自己也得意,于她学着哥哥烫衣裳。
立夫现在常来看他们,在体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旧派,穿得也有点儿不体面。他不一定愿到姚家来,可是双方的母亲交情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欢迎他来。在此富有之家,他虽然始终不觉得很自然,总觉得他和体仁之间有一道明显的障碍,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他觉得体仁因为家里有钱,生活上那种安适,自己心里也羡慕。他力求谦虚有礼,力求随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即永远不肯开玩笑,而且总是敬而远之。有一次,在几位小姐万分勉强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页倒着背了一遍,因为大家听傅先生说过他会倒着背。他常常会沉默一会儿,可是他一说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则言词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听者在此专题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对木兰说:“对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了解,乃一大乐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渐渐为人所允许了;但是木兰姊妹因为在旧传统里长大,在男客面前,总是缄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后,她们却不由得不谈论他。
立夫的喜爱议论,穷究道理,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她哥哥体仁的美仪容,有辩才,时而慷慨大方,时而和蔼亲切,有时也有聪明妙想,但从来不严肃认真,则恰和立夫成鲜明对照。这虽非体仁之过,但这个鲜明的对照,除在衣着一项之外,则完全对立夫有利。
体仁新近买了英格兰制的皮鞋一双,合中国银元三十五块。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双,但是中国制造的,是为了学校上体育课穿的。他始终没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习惯,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旧,呈干燥有磨擦伤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你看见他的鞋了没有——好脏啊!我真想叫他脱下来,让银屏去给他擦擦打打亮。”木兰说:“亮不亮又有什么关系?”
莫愁说:“仪表也重要。”
过了几天,立夫又穿着他那没打亮的皮鞋走进来,姊妹俩人不禁彼此相顾,吃吃而笑。木兰用眼紧盯着莫愁,好像向她挑战。莫愁鼓足了勇气说:“立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立夫问:“什么问题?”
木兰开始大笑,莫愁一句话都无法说完,立夫不由得纳闷儿到底为了什么事。木兰免得使情形尴尬,只得说:“我们俩要试试你。傅伯伯说你背得过诗韵部的字。你告诉我们第九部‘蟹’韵里的字。”
莫愁对木兰的机智颇感惊异,竟会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绝地背出来:“蟹、解、买、獬、奶、矮、拐、摆、罢、骇,让我看看。还有揩、拐、癔。”
木兰大喊道:“好!无怪乎傅伯伯那么夸你。”
立夫说:“这套学问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会写诗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韵写诗毫无道理。若能自己定韵写诗,本来可以写出好诗,这样一限韵,好的诗句全限光了。还有,那些韵书,至少已经有七百年。现代人不用适合现代发音的韵,真是岂有此理。孔子时代还没有韵书,但是《诗经》里也有很多好诗句。”
这时候儿,姐妹俩都忘记了他的鞋,虽然还是一双破旧的鞋。
木兰说:“我也这样想。发音虽然已经有了改变。比方说以前鞋一定念过‘奚挨’的音,不然怎么会在韵书上和‘买’、‘奶’同韵呢?”
立夫说:“就是啊。现在说‘螃蟹’,在方言里有时候儿说‘螃孩’。说‘鞋子’有时候儿在方言里说‘孩子’。”莫愁微笑说:“很对,在北京我们说擦鞋,可是银屏是杭州人,她说擦‘孩子’。那一天,她说她要擦‘鞋’,我还以为她要擦‘孩子’呢。”
木兰说:“你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叫她来。”
现在立夫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莫愁吓呆了。
银屏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进来了。莫愁说:“银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于是全大笑起来。银屏真去拿了一盒儿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样,立夫大惊,莫愁大喜。
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儿。几年之后,莫愁才告诉他另一半儿。
六月里,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着。曼娘刚过了丈夫的第二个周年忌日,看来精神有点儿萎蘼。这时孩子阿瑄已经能跑,正在她周围玩儿。
曾太太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木兰?”
曼娘说:“谁知道她这几天干嘛呢?自从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就没再来。”方先生是山东的一位私塾老师。已经来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他太太已经亡故,膝下没有儿女,只是他一个人,曾先生名义上是叫他管账,年岁太老,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对孩子们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依照老规矩,理当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当尊师之礼对待他。
曼娘说:“也许她忙着给她哥哥准备出国呢。”
“他什么时候儿走?”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一个人为什么要到外国念洋书?他妈怎么会许他去呢?我就不教荪亚走那么远。”
曼娘说:“那天锦儿把木兰的礼品送来给方先生,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去问她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第二天木兰自己来看方先生,她才告诉我事情和银屏有关系。姚太太认为体仁只要离开银屏出国,他总会出息成个人。”
桂姐问:“可是只为了让他离开银屏,干什么叫个孩子远到外洋去呢?”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一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一个“马”。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一样来将你的。”
曾太太说:“你把你的‘炮’让开吧。我看这几天,你显得不舒服,天太热。你去看看木兰,活动活动,对你还好。”
但是桂姐说:“我看最好咱们请木兰和她妈吃一顿饭,有几种用处。一则给体仁饯行,又算给方先生洗尘,又算为曼娘向木兰还席。吃了人家的饭怎么能不回请呢?这样可以一箭三雕。这次是年轻人的聚会,曼娘和少爷们做东。”
曼娘一听好兴奋,说道:“你说真的吗?”曼娘从来没出名义请过客。“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敢说出来。整个席由我一个人出钱。每个月我十块钱的月钱都用不完,留着干什么?”
桂姐说:“你说得不错。花钱交往应酬,花钱联络情感,钱才算有用。我看这次请客用你们三个人的名义才好。你也让他们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点儿敬意,而且一次请了比分开三次请好,再者叫他们弟兄为体仁送行,也比你出名义好。”
曾太太问:“那么爱莲呢?”
桂姐说:“咱们这么做。分成三份儿,我出爱莲的那一份儿,太太出他们弟兄俩的那两份儿,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曼娘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儿?还是请客由大家出名儿,钱由我一个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块钱足够了,不疼不痒的。席摆在我的院子里,那边儿也凉快。妈,您给我这个面子。”
曾太太说:“她若一定要这样儿,就这么样儿吧。”
曼娘说:“咱们请谁呢?”
曾太太说:“你随意。姚家姐儿俩,她们大哥,阿非,你若愿意,再添上他。咱们这边儿,就是你和孩子们。下礼拜他们放学。”
“要不要找牛家?”
桂姐说:“我看不要。我想咱们只请素云,她也不会来。因为素云就快跟经亚订婚了。过去半年是她父亲得意的日子,现在是度支部大臣。那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业繁荣,国库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岂止过手三分肥。牛大人对太太和儿子说:‘若是天随人愿,下年一样丰收,国家再太平无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这福气都仰赖天恩祖德。人要饮水思源。你们一定要记住。’牛大人这样万分欢喜,所以决定在五月节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借以庆祝自己的福气。又因受太太的撺掇,又进行女儿素云和曾家经亚订婚的事。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经换过,正式下聘礼,就要举行了。”
曼娘说:“这叫我想起木兰来。咱们得赶紧,不然她会叫别人家偷跑的。那么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必然是订婚订得早,谁腿快谁就得到手。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亲。咱们不要一年一年地拖了。”
桂姐说:“她说的话很对。”
曾太太说:“我近来也一直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下来。我总是觉得木兰就是咱们的人一样。”
曼娘说:“但是咱们得赶紧办。她就要上学去了。”
桂姐说:“你为什么那么担心?是荪亚娶她呢,还是你娶她呢?”
曼娘回答说:“我是真担心。因为经亚已经订婚,为什么不想到荪亚呢?娶了木兰,您添个聪明听话的儿媳妇,我添个闺中知己。再说,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