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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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云已经认出了立夫,但是不认得问她话的人是谁,所以很傲慢地回答说:“不用管我是谁。官长,你放开我。我也没犯罪。我本是来看朋友,走错了地方儿。”
阿非问司机:“你的女主人是谁?告诉我实话,不然有你好受的。你要自己洗脱干净,我可以赦你无罪。”
司机看了看素云,没有答话。
陈三说:“车是私人汽车,天津日本租界牌照,505。”
阿非问:“你的车停在这儿多久了?”
司机回答说:“大约一刻钟。”
阿非对那个女人说:“快点告诉我你是谁。免得多找麻烦。”
素云回答说:“你若问天津日本租界,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阿非说:“我警告你,不要逞强。按照政府新公布的条文,你这个罪名是可以枪毙的。”他又转向那个雇工说:“你们都可以枪毙。帮着日本人毒害咱们中国自己人,现在是死刑。”
他们听见这话,四个女孩子,其中两个才十二三岁,哭起来求饶命。他们还没听说这新法令。几个女孩子和男的都跪在地下哀求释放。 阿非转向那几个年岁大点儿的姑娘,叫她们站起来。他说:“告诉我实话,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告诉我实话,我就饶了你们。”
一个女孩子说:“她是这个地方儿的老板。我们叫她王太太。我们和她并不熟。她住在天津,不常来。”
阿非问:“王太太,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素云在吴将军保卫之下,并没有改入日本籍。她听了阿非说的话,又看见立夫在后面站着一言不发,她开始软化,于是回答说:“咱们大家不必再装不认识。咱们实际上是一家人。那边站着的不是立夫大哥吗?我是素云。”
陈三喊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立夫仍然不说话,只是站着望着她。素云转过脸去对他说:“我知道你恨我。”
立夫说:“不是。”
素云说:“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若是你,我就是这样儿看法。若不然,两家的仇恨几时完结呢?即使这次你把我逮住了,我哥哥,还有别人,也会为我报仇的。”
立夫不动声色问她:“这是威胁我吗?”
“我怎么敢威胁你?我是请求找个合理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请你告诉我这位官长是谁?”
“他是木兰的弟弟。我只是陪着他来的。这并不是我的差事。”
阿非用办公的腔调儿说:“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儿碰见你。我现在是办公事。对不起,你得跟我走。”
他下令搜集屋里的文件,并且把毒品没收。雇工又恳求释放。但是阿非告诉他们都要先到拘留所。他们若能证明是雇工,对审问老实回答,他们可以获得释放。
现在素云开始害起怕来,在阿非不在屋里时,她向立夫说:“你们把我怎么办呢?”
立夫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的事要依法办理。”
素云说:“我求你放了我。将来我会报恩的。我过去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把我一生都毁了,那还不够么?你非要把一个人逼到没路儿走不可吗?”她的声音和面容都十分可怜。
“我告诉你,这是禁烟局的事,我和禁烟局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儿找到你。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这个说来话长。你若完全知道,你也就了解了。你若不替我说话,你能不能让我和我的前夫说几句话?也许念在以前的关系,他会为我说几句好话。我已经上了岁数儿,受的折磨已经够了。别再给我罪受。”
阿非搜查完毕,回来时听见最后一句话,心里也觉得难过。可是他仍然下命令把所有人犯都带到拘留所去。外面已经由禁烟局来了一辆密封的囚车,有卫兵看守,把人犯和检查出来的货品装载回去。
上车之前,素云转身问阿非说:“经亚在哪儿啊?”
“他在北平,已经结婚了。”
“娶的是不是一天晚上我在北京饭店跳舞时看见的那个漂亮小姐?让我见一下他,或者是那位小姐吧。”
素云和别人一齐关进囚车,由陈三押解着开回去。
家里听到这项消息,非常吃惊。
立夫微笑说:“我们不是去找她。这一次是她找上了我们。经亚,你的看法怎么样,她请求见你和你太太。”
暗香说:“为什么她要见我?”
“她要见嘛。他说经亚会为她说情。她说:‘念在以前的关系。’”
经亚大吼一声:“以前的关系!”
“她说她要和你太太说话。她以为你现在的太太是和你在北京饭店跳舞的那个舞伴。那是爱莲吧?不然就是丽莲?”
木兰说:“是她。”说时手指宝芬,宝芬微笑。木兰转向暗香说:“你愿不愿和你丈夫的前妻说话?会出乎她的意料,叫她大吃一惊的。”
暗香问:“我们女人怎么能管禁烟局的公事呢?”
立夫说:“我告诉你,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当然由警卫人员看守着。我提议你们妯娌三个人和以前的妯娌谈一谈,看她要说什么。她好像在她现在干的这件事之后,还颇有内幕,我想听听。”
经亚问:“你们要怎么办她呢?”
阿非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新法令颁布后第一件案子。我还没有细看文件。你要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勾结走私是死刑。走私的首领公然对抗缉私队也是死刑。逮捕时她倒没有拒捕。但是另一条文上规定凡是逃避关税达到六千元者,也是处死刑。由这一次搜得的货物看,一定也超过六千元。情形看来不妙,我手里这是个人命案子。”
曼娘说:“你若把她处死刑,你可别把她带进家来。”
现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了。大家分散开去吃饭。在各院里的晚饭桌子上,大家还是讨论这件事。
阿非进去看父亲。父亲说:“你可不要杀人。把她带来。我也许要亲自和她说话。”
第二天,全家都同意素云应当有个机会和以前的丈夫交谈一次,这也许是因为家中的女人实在好奇心太强,很想在这种情况之下和她见一次面。因为姚老先生也想和她说话,那就必须在特别安排之下,把她带到静宜园来。大家都相信她是犯有重罪的。阿非也须要向禁烟局特别保证把她妥为送回,同时要在警卫之下带出来。在办公室里,阿非研究他搜获的那些文件,发现在“天津王太太”这个假名字之下,又有些别的地址。他也盘问那些雇工,答应可以交保释放,但是一定等把案子审理完毕,一切线索都查明之后,以防消息走漏。另外必须提防这次搜捕消息传到日本使馆。虽然阿非知道这纯是中国人的案件,因为素云尽人皆知和日本人合作,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和日本人“勾结”,没问题,这位大名鼎鼎的“白面皇后”应当枪毙,但仍然不可不保密。他说这个案子必须速办速结,不然因为她的地位问题,一定和日本当局会发生纠纷。 那天下午,素云在严密警卫之下,戴着手铐到达,穿着女犯的旧黑衣裳。到了前院的一间屋子里,蒙眼的布才解下来。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里好多人都是家人亲戚。曼娘、木兰、暗香,她立刻认出来。经亚站在旁门那边,她看不见。
她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已经拿下去,现在穿着一身黑,没有化妆,看来苍白消瘦,面色微黄。虽然比木兰仅仅大一岁,脸上已有深纹。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阿非走过去问她:“你愿和你的前夫说话,是不是?”
素云问:“他在哪儿?”
阿非转向经亚,经亚不肯从墙角儿走过来,只是说:“她说想和我太太说话。让暗香和她说话吧。”
素云抬起头来,但是看不见她要找的那个女人。木兰碰了一下儿暗香,然后对素云说:“有话和她说,这就是经亚的太太暗香。”
素云抬起头来,表示惊讶。
她慢慢说:“各位妯娌亲戚,我最好向大家一齐说吧。大家若还想到以前我们是一家人,在一起住过,我想说几句话。大家若不顾以前的关系,我也就不用说什么了。你们若是要的是钱,说出价钱来。我会给钱。我付得出。”
木兰以不屑的口吻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跟你要钱。”
素云说:“我只是要保命。我活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钱并不是一切。我知道你们看见我带着手铐,大家很开心。你们若想报仇,我要问,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哪一位的地方儿?我被迫离婚,受了你们家的羞辱。那还不够吗?你们得有良心。不要以为立夫的坐监是因为我。那是我哥哥,完全和我没关系。”
似乎而今他们在听的素云,不是以前大家所知道的素云了。但是木兰说:“若照你说,你不在乎钱,那为什么你干这种事呢?”
她回答说:“木兰,我知道你恨我……”
木兰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
“你恨我没关系。咱们都长大了不少。我非常孤独。”
木兰也受到感动,简直不记得曾经恨过她。但是曼娘说:“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日本人残害中国人?”
素云说:“您若明白一切情形,大嫂,您会饶恕我。”忽然用一家骨肉称呼相称,“我是迫不得已。我的存款都在日本银行里。我若不接着干下去,钱就会被他们没收。”
木兰问:“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没收呢?”
素云叹了一口气说:“毕竟是一大笔钱,是一辈子挣的钱。我怎么能甘心损失。有几百人现在依靠我过活。我若洗手不干,我就得离开日本租界,我的房子,饭店,该怎么办?我这个岁数儿,分文没有,到哪儿去呢?我告诉诸位,因为以前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你们还认我不认我,我现在老了,孤独无依靠,就是这么个老婆子。我虽然有钱,钱对我又有多大用?我看见你们在北京饭店,大家团聚,好快乐。我知道我走错了路。我不怪我丈夫。暗香,你有福气。我祝你快乐。我但求饶我一命。”
现在全屋的女人都流了眼泪,都用手绢儿掩盖着擤鼻子。素云的话,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原来以为素云如今是个傲慢残忍得意的富婆。
“经亚在哪儿?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
阿非向经亚招手,经亚带着孩子过来,但是孩子跑到暗香那边儿去,暗香用双臂把他们抱住,半为保护他们,半为给自己勇气。
经亚说:“你当初若知道知足,不会有今天。”
而今素云似乎觉得经亚当年对她并不坏,但她只是说:“你若还念当年夫妻之情,你应当给我说说情。”
暗香的六岁孩子问:“为什么爸爸是她的丈夫呢?”
暗香说:“她嫁你爸爸比我嫁得早。”
小孩子向素云说:“你以前嫁过我爸爸?”
素云不由得伸手想摸孩子。素云若是不堕落,也许早有了这样的孩子了。
小孩子向后退,问她:“你是不是中国人?”
素云不能回答。
孩子又问:“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泪珠儿从素云的脸上流下来,暗香把孩子叫回去。
阿非说:“你这样叫我们很为难。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你。你要知道,你做的事每天要害死几千中国人。你还忍心干下去吗?”
“你若放了我,我答应以后一定洗手不干。我一定给禁烟局效力。”
曼娘问她:“你不恨日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