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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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走进去,浑身颤抖,前额上冒着冷汗。她极力使自己镇定。她知道自己很美,但是司令官肯听一个美丽的女人为别人求情吗?这位新来的司令官,会不会像枪毙高教授的那个奉军司令官呢?
司令官走进来,看见这个美的幽灵,吓了一大跳。他向卫兵说:“不要来打扰。”卫兵出去,关上了门。
木兰跪下叩头。她说:“总司令,求您答应小妇人一件请求。”
司令官大笑说:“请站起来。你这么美的女人给我下跪,我可不敢当。”
木兰抬起眼睛,站起来。司令官请她坐下。
“我是来为一个犯人求情的。他被逮捕,非常冤枉。他是一位大学教授,黑名单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有个仇人挟嫌诬告。他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而今被关在监狱里。”
司令官听着木兰的话那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不禁神魂颠倒。木兰的北京话说得那么慢而那么清楚,还那么漂亮。
司令官喊说:“什么?写篇文章论树木会被逮捕?”木兰微微一笑说:“就是啊。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
法官说那是共产党的思想。”
司令官以愉快的声调儿说:“那怎么会?好吧,告诉我。我帮你办。”
木兰说:“好吧。这个人说……”
“等一下儿。你说这个人是谁?”
“他叫孔立夫。他现在在第一监狱。”
“你是谁?”
“我若不回答您这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哈哈!这还是个秘密。”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求您大力帮忙吗?”
“当然,像你这么美的女士。”
“请您把我这一次来拜访您的事,千万别泄露出去。”
司令官哈哈大笑说:“你看这屋门不是锁着吗?”
“可真不是玩笑哇。”
“您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礼拜以前被捕的。他妻子到那个奉军司令官那儿去求人情。那个司令官并不是个正人君子——您知道进关来的那些奉军——那个司令官对高教授的妻子没怀好意,那个妻子不肯答应,她丈夫就被枪毙了。我知道您这位司令官大不相同,所以才敢来见您。人都说吴大帅部下的军官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那位司令官听着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论,脸色渐渐变了。木兰接着说:
“您知道,若不是吴大帅的力量,万恶的安福系现在还照旧当权呢。您看奉军硬是用烂纸似的奉票儿,向老百姓买东西!简直就像贼匪一样。”
木兰这样激起直奉两派几乎在北京同时任命的两个司令官之间的嫉妒仇恨。这位司令官叫卫兵把这屋子的门锁起来时,不能说他是安着好心,不过他是吃捧的,乐意人家赞美的,木兰提到那奉军司令官的“没怀着好意”,他的好意昂扬起来。他刚刚因功提升到现在的官阶,自己还正以不同于流俗自期。他不再咧着嘴笑,他面露严肃的神情。
“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你尊姓芳名——不过你知道我这个职位是保护善良老百姓的。”木兰说:“那么请您先要保护他这个善良百姓吧。我们对您是感激不尽的。”
木兰说着站起向司令官又行一礼,她自己有这份勇气,自己也深感意外。她进来时,完全是无可奈何,是跳火坑,不知道要怎样才出得去,但是现在她心里的恐惧已然消失。
司令官对木兰的从容自然,深感异乎寻常。
“不要说那么快。你若能让我确信他不是共产党,我一定释放他。”
“好吧。我告诉您。这位孔先生的仇人是我家的亲戚,实际上,也是孔先生的亲戚。所以我知道。他和奉军走得很近,那个法官也是奉系的。你想想,写一篇论‘树木的感情’的文章,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的确是毫无道理。但是为什么判刑呢?”
“在文章里他写树木有感情,就和禽兽一样有感情。我们若折断一个树枝子,树木会觉得受到伤害。若揭下树皮,树就觉得好像被人打了脸。”
“这跟共产主义扯不上关系呀。”
“法官认为他说树木有感觉,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到与草木鸟兽同等。您也认为树木有感觉吧!”
“我不知道。”
“这并不新鲜哪。我们都知道老树成精,没有人敢去砍倒。老树砍倒的时候,常常有人看见树里流出血来。”司令官大笑说:“当然,当然。甚至泰山的石头还成精呢!当然是有感觉。”
木兰说:“司令官,那么您可以把孔先生释放了吧?”脸上流露着迷人的微笑。
司令官又再细问详细情形。木兰说立夫是个自然科学家,他的名字又不在黑名单儿上,完全是私人挟嫌诬告。
“为什么会有这种私人仇恨呢?”
“这都是我们家庭亲戚的关系。姓牛的涉及一个污秽不堪的丑闻。孔先生写文章揭露这件事。姓牛的有个妹妹,嫁到我们家。这件丑闻弄得满城风雨之后,我们不能不和他妹妹离婚。姓牛的写给我父亲一封信,起誓要报复,他就这么报复了。”
司令官向木兰带有迷人微笑的脸望了半天,然后发狠说道:“你是逼得我不做好人不行了。”他于是叫卫兵。一个卫兵进来。
“拿笔拿纸来。”
木兰立在一旁,说姓名和监狱的地点,心里真是喜出望外。司令官坐在桌子那儿写。木兰出主意要在“释放”一词之上,加“立即”两个字。几乎是木兰念,司令官写。
木兰拿到那张纸条,就要下跪,司令官止住她。
司令官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木兰说:“我怎么敢不遵命?”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姚木兰。”
“今天晚上你战胜了。请向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相信我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保护善良百姓。”
木兰说:“我会为您传名。”
司令官大笑说:“那么没有什么秘密了?”
木兰说:“没有什么秘密了。”满脸露出感激的微笑。木兰把那个纸条儿放在手提包里,她说:“那么我要走了——多谢多谢。”
司令官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这么急着走吗?”
“是,要赶紧走了。”
司令官送她到屋门口儿,叫卫兵很客气地带木兰到大门,然后他转回身来,向空空的走廊咒骂了一句。
在门房,木兰借电话打回家去。在意外大获成功的激动之下,她打电话给妹妹莫愁。
“立夫就要放出来了……我得到他的赦免令了……我是二姐呀……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现在没关系了……我马上就回去见你。”
现在太激动,不能坐洋车,那太慢。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来到之后,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告诉司机先开到她家。刚过十点钟。荪亚还没有睡,但是正在屋里焦急,几乎就要出去找木兰了。他一个钟头以前打过电话,知道莫愁没有到监狱去,木兰已经和陈三走了一会儿工夫,而陈三已经一个人回来了。她到哪儿去了呢?他已经等了四十五分钟。后来莫愁打电话给他,说木兰就要回到莫愁家去,也告诉他立夫就快要放出来了。现在忽然看见太太走进来,十分激动,大声喊说:
“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他问:“你这半天到哪儿去了?”
“一直到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你看这张赦免手令!”
“我以为你到监狱去了。”
“我们进不去,我和陈三去的……立夫快要放出来了,你们当然好高兴,是不是?”
丈夫问:“当然。可是你怎么弄到这张手令呢?”说着一边儿细看那张手令。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详细说。来!租的汽车在外头等着呢。妹妹一定也急着呢。我在电话里说一直到她家。后来我想我得先回来看你。”
在汽车上他又问木兰怎么得到那个手令,但并不太急切。
他只是问:“你怎么弄到这个手令呢?”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但是你怎么使他给你的呢?”
“只是和他理论。”
“那么容易呀?”
“当然。你以为我怎么样了?”
荪亚没再说什么。
“是我设法把他释放出来的,你向我也夸赞两句吧。荪亚,你不欢喜吗?”
荪亚停了停才说:“你怎么向人家说明你自己呢?说是我的太太呢?还是别的?你怎么想到去那么做?为什么不跟我先说一声?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根本就没介绍我自己。我没做什么错事。我有什么错儿吗?”
“你知道,那很危险。”
“荪亚,我告诉你。我是不能不这么做。我离开监狱时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我想要向司令官直接去恳求,一个女人去求他,也许有点儿用处。他是直系的,和怀瑜那一派正是对头。结果我想对了。”
荪亚说:“你真是个精灵鬼儿!”一半是颇以为然,一半是讨她欢喜。
车已经到了静宜园了。门口儿的灯已经打开,仆人们正在等着呢。陈三在门前。木兰叫车停住。 莫愁在通往院里的走廊上正迎着他们。木兰把那一纸手令塞到妹妹的手里,她说:“看!上面盖着司令官的印呢。”在走廊的灯光下,莫愁念的时候儿眼睛里流着泪。她说:“二姐,你怎么弄到的呢?”她开始在他们前头跑。因为怀着孩子,跑得很费劲。她向里面大家说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莫愁说:“告诉我们你怎么弄到的。”
“噢,离开监狱之后,我心里想高教授的太太怎么去见奉军司令官为她丈夫求人情……”
荪亚说:“你也想到了!”木兰说出这话来也有点儿羞愧。“那倒让我想起来。我想这个司令官也许还通点儿人情。”
珊瑚说:“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倘若他不……”“你们听我说。我装做一个陌生的普通女人,说要见王司令。卫兵就带我进去。门锁上之后,他胡子后头咧着嘴笑,我怕极了。我知道他恨狗肉将军张宗昌派的那个司令官。我开头儿先说他那敌对的司令官枪毙了高教授。我说那个司令官不是好人,要贪高教授太太的美色。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可惜你们没有看见。他变得很严肃,很高贵的样子。这使我提起了勇气赞美吴大帅的军官。等我看见他做出极正派的样子,我不再害怕,和他从容不迫地谈起来。我告诉他这是私人挟嫌诬告,而诬告的人是我家的亲戚,也是孔立夫的亲戚,所以我们知道。他说:‘我的职务是保护善良百姓。’所以我逼近一句,求他救立夫的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好对付。然后他让我确能使他相信立夫不是共产党。我告诉他立夫的罪名是因为他写的那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我知道他迷信,我就使他承认树是有感情,我们说的是多年老树能成精,老树砍倒之后会流血。他十分同意,大声喊说:‘当然,当然。树木当然是有感情的。树还能成精呢。’所以我就弄到这张手令了。”
大家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木兰一说完,珊瑚说:“就那么容易呀!妹妹,你是真正念通了战国策了。”
阿非说:“真像一篇战国策。二姐总是有奇思妙想啊。”木兰得意洋洋地说:“谁让父母不把我生成个男孩子呀?”
立夫的母亲说:“木兰,我明天一定做好菜谢谢你。”
荪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