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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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妻子。”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我承认。”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怎么个情形?”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母,陈三不愧是孝子。”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警察。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母亲分开的,他母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北京来寻找母亲,到了北京之时,母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
“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母孝子,请庭长开恩。”
傅先生这时插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当然可以。”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亲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党。”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
“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高兴。你和你妻子走吧。”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
“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说扰乱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给工人,没有媒人,没有仪式,而在荒野,和不知仪礼的野蛮人无异。你也许不是共产党,可是你的行为近乎共产党。这些年来,人心已经颇为不安,对一切再扰乱人心的人,我们必须要压制。我判你监禁一年。不过,姑念你赞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应从今以后,不再鼓吹异端邪说,不再批评政府,我把一年监禁减为三个月的拘留。”
立夫的脸色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国家大有贡献。”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母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日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母亲问:“怎么回事?”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邪说。”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不为祖先崇拜辩护的。不然的话,判得要重多了。”
莫愁很高兴她把那篇主张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实验室里,不过她只说:“傅老伯,我想主要还是由于您亲自出席的关系。妈和我们全家都谢谢您。” 傅先生说:“两者都有关系。”
莫愁说:“都是咱们的错儿。咱们早就应当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礼。原以为和警察局长说好了。现在要花点儿钱了。”
傅先生答应再去设法。木兰只是满脸悲愁地望着。
荪亚说:“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多花钱,叫他在里头舒服一点儿。”
冯舅爷说:“我们在警察方面花了五百块钱。你现在还想得出什么别的主意呢?各部门的官儿都得打点打点。”
冯舅爷伸出他的手指头,先伸出了四个,后来伸出了八个,他静静的问莫愁:“这个,还是这个?”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们花的钱越多,他在里头就越舒服。”
莫愁说:“狱卒是容易对付的。重要的是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住,一个好床睡觉,被褥要好,饭食也要好。若打算他早点儿放出来,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冯舅爷说:“现在花几千块钱都算不了什么。”
宝芬说:“被褥容易。我那儿有十几床新丝绸棉被和毯子,还没用过。狱卒一看见犯人有好被褥,就会对他优待。咱们去探望他时,一定尽量穿得阔气,好给他面子。当然了,狱卒心里的盼望也就大了,咱们必须预备下钱给他。”
现在既然有一个临时的解决,立夫的性命至少算平安,全家也就安心接受这个新情势,开始谈论去探监,并确保立夫在里头舒适不受罪。在整个讨论当中,木兰一句话也没说。
当天下午,荪亚、阿非、莫愁,三个人一同到监中去探望立夫,给了狱卒点儿赏钱。第二天木兰去见莫愁,把她拉到一边儿,拿出七个旧的圆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原来是镶成一条蜈蚣,做头发上的装饰用的,她把那条蜈蚣拆散,拿下这七个来。
她说:“妹妹,这儿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就去跟宝芬说,这和宝芬找到的那五个正好配上。我想把这七个和那五个凑成十二个,让宝芬的父母去送给王老先生。颜色大小儿正好配上,我记得……知道这三个月届满以前谁当权呢?你以为怎么样?”
莫愁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姐姐,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木兰说:“妹妹,有什么难处吗?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救他。”
“我是想……宝芬会不会乐意。不然我从她手里买那几个好了。”
木兰说:“没问题。阿非当然愿意。在咱们家,珠宝算不了什么。”
姐妹二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她俩一齐过去,找到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宝芬说:“这个主意很好。没有人,珠宝又有什么用?我真没想到那宝贝会有这么大用处。”
这项计划按预定进行了。事实上,两家还都够殷实,人人都愿出钱,连珊瑚、曼娘、暗香在内。
那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看立夫,想办法使他搬到好房子去。阿非也跟去了,环儿要去看哥哥,母亲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不让她去。他们另带了一个枕头,一个热水瓶,莫愁从书架子上拿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
典狱长说:“他现在的屋子就是个好屋子,一个人住。”说话时向富家少奶奶微笑。又接着说:“但是过几天,我也许能给办到。那就看有没屋子空出来了。不太容易。不过我一定尽力给您效劳。”
阿非说:“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您若特别想办法,我们会特别道谢的。”
按一般常情,典狱长是不陪伴探监人的,但是这位典狱长知道这几位来客有钱,家住在王府花园儿,所以他立起身来亲自陪同引路。进去之后,他们经过一个空房间,门向前,太阳从铁栏杆中间照进去,没有人住在里面。
莫愁说:“这间屋子不坏。”
典狱长说:“不久就有人进来住了。这个人家境很好。”
木兰知道典狱长是故意表示困难,好再卖人情。木兰说:“我们的家境也不坏呀。”然后向他微微一笑。
典狱长说:“也许可以想办法,我还得和别人商量商量。”
他们走到立夫的房间。立夫看见大家,欢喜极了。里面允许他穿普通衣裳,他在里面住了一夜之后,看样子一点也不坏。木兰回头看见那个典狱长已经把他们交给了一个狱卒,可是他还顺着走廊慢吞吞地走。木兰赶快过去。他停下来,眼睛向四周围扫了一下儿。
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阳的那间屋子,我们是太感谢您的帮忙了。”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衣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藏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交在典狱长的一只手里。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典狱长满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她若不经意地说:“这间屋子太黑了。”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阳。”他的手正攥着那颗珠子呢。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足了十二颗。”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玉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