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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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回长安。大唐天下二十传,二百八十九年半,昭宣却被朱温篡。残唐之时天下
乱,黄巢造反反长安,手中兵马八百万,围住陈州三百日,岁无耕,军无粮,反贼
造出舂磨砦,天天捕捉人数千,数百巨碓碎活人,磨成肉粉当军粮。
唐末又有李存孝,无父无母是鬼造,说他力大手段高,亏他出世灭黄巢。
王参议本想用这段说书来劝冯旅长,但这种毫无效果的劝说极大的消耗了他的
生命力。回到天门口,每次坐在梅外婆的对面,他就想说:“快嫁给我吧,再不嫁,
你会后悔半生,我会遗憾一辈子。”
更为不幸的是,柳子墨来信暗示:他被柳子文出卖了。所幸日本人只对柳子墨
的行动自由进行限制,迫使他做些气象科学方面的事情,在此范围内还能对他以礼
相待。这一点从柳子墨的来信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写有“吾妻亲启”的信封里,
除了柳子墨写的抒发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女儿、太太和梅外婆的想念之情,以及
报告自上次寄信后一天天相互重复的工作生活琐事的家信,还装有显然是日本人秘
密放进去的由柳子文执笔的劝降信。兼而读之,就能清楚地了解到藏身于汉口咸安
坊旗袍店的柳子墨被抓后的情形。在日本人及柳子文劝雪柠即刻带家人返回武汉,
即能免去灭顶之灾的语句当中,可以隐隐地感觉到细菌战已迫在眉睫。
梅外婆很伤感:“显微镜没弄到,还将柳先生弄丢了!”又说:
“只要能换回柳先生,我愿意回武汉去。”
“你去不如我去!”雪柠幽幽地说。
王参议没有反对。梅外婆没有再提这事。
九 五
这一天是立秋,傍晚的钟声格外悠长,同那个叫细米的缫丝女子一样站在家门
口用右手抚着自己左胸的女人又多了几个。钟声久不停息,那些出于好奇站在门口
张望的男男女女,也半真半假地模仿起细米她们。天黑之后,老人们说:“交秋一
日,水冷三分。再洗冷水澡,年轻时没什么,等到老了,就晓得骨头痛是什么滋味。”
他们是在劝阻那些还在溪水里洗澡的人。老人们的唠叨没有任何效果。有的人
坐在溪边用桶或盆舀水往身上浇,有的人干脆往溪水里跳,并且笑话那些坐在溪边
的人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王参议从上街走到下街,再从下街走到上街。在铁匠
铺外,他听到林大雨骂两个徒弟是花疯,只记得将眼睛挪到街上盯女人,不知收回
来看看铺子里还有哪些事情没做。到了九枫楼,又听见段三国的妻子在数落两个女
儿:做妻子的想丈夫了,孩子没病说有病并不算说谎,反而是为了夫妻间的和睦;
自卫队没有发动清剿,独立大队也不四处袭击,大家都在乎平和和地过日子,杭九
枫在樟树凹,马鹞子在中界岭,都是走走就到的路程,却几个月不回来。丈夫如此
自己就要多个心眼,不要老以为自己的井好,越是井好不生水锈,越要想着别人口
渴了怎么办。有点嘈杂的傍晚反而更显安宁。洗过澡的一镇和一县早早坐在门前的
竹床上,手里没有打架花,只能说话斗狠。一县说一句,一镇答一句:“我的手枪
管你的刀!”“我的步枪管你的手枪!”“我的机枪管你的步枪!”“我的大炮管
你的机枪!”“我的兵舰管你的大炮!”“我的飞机管你的兵舰!”这是一镇和一
县每天都要玩的游戏,以往总是谁先说到飞机谁获胜,这一次一县眨着眼睛突然冒
出一句话:“我的细菌战管你的飞机!”一镇怔了怔,说了一句更狠的话:“我的
癞痢头管你的细菌战!”一县不再说话,瞪着眼睛扑向一镇,在竹床上打了一通,
滚到地上又打了一通。
段三国闻讯跑出来,见到屁股就踢。一场突然爆发的打斗结束后,一县还不服
气:“他说我妈是癞痢头!”不等一镇争辩,段三国就吼起来:“他不说,你妈就
不是癞痢头了?”听到这话的人都在笑,有人打趣说:“广西那边洋人多,阿彩头
上癞痢说不定就是洋人偷偷打细菌战时染上的。,‘同癞痢一样,细菌战已经成了
天门口人日常生活中的笑话。心绪不宁的王参议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样的安宁格格
不入,乘凉时亦如此,瞌睡一来,不管有多热,他都要回屋里睡。
下半夜的露水很重,竹床上全是水,被惊醒的人纷纷爬起来夹着枕头往各自屋
里钻,刚才还满是梦呓的街上,转眼间就变得空无一人。逃过日本人的偷袭侥幸活
下来的几条狗,叫起来也没有早先雄壮,甚至还流露出一种怯弱。王参议没有在外
面乘凉,却被乘凉的人惊醒了。他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进到白雀园,像是往水井里
丢了什么,脚步声在水井旁稍作停顿,便转身离去了。这样的事太常见了,王参议
躺在床上连问都懒得问。他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走出房间,一眼看见虚掩盖着
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自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停战后,这扇大门就没有上过门闩,为
的是夜里有突发事情时更方便。
王参议没有在意,回过头来,他往水井里看了一眼,里面果然吊着半菜篮豆腐。
天气太热时,豆腐店的人会将没卖完的豆腐用菜篮装着,放进这口凉气最重的水井
里,第二天取出来继续卖。这些都是邻里之间与人方便的顺水人情。开始豆腐店的
人还打声招呼,时间长了,豆腐店的人就将白雀园内的水井当成了自己家里的水缸。
王参议也好,不时来天门扣住上一阵子的董重里也好,看到了就像没看到一样,
没看到时更不想过问。对他们来说,这口水井完全是多余的,洗漱和喝的水都是雪
家烧好送过来的。梅外婆不许王参议像年轻人一样逞强用冷水喝冷水,为此她将系
在摇把上的绳子和水桶都收走了。这天早上的热水是紫玉送来的。紫玉夜里梦见傅
朗西了,特意找个借口来同王参议说说。王参议不想让漂亮女人发现自己嘴里的破
绽,他将紫玉支走,取出满扣假牙,放进漱口杯里洗净。
突然间,荷边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黄水强回来了!正在我家屙肚子!”
王参议来不及戴上假牙:“细菌战终于来了!”
荷边害怕自己再背罪名,更想在常天亮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要王参议快去
将黄水强抓起来。催促之中,荷边亭亭玉立地站在王参议身边寸步不肯离开。荷边
虽然没有紫玉漂亮,一颦一笑也不乏可人之处。王参议宁可暂时不戴假牙,也不想
让她看到离开牙床的假牙是多么丑陋。
没戴假牙的王参议说起话来格外简练。在他的指挥下,段三国迅速集合起几十
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上,荷边不停地说,黄水强带人趁黑摸进她家时,口口声
声要吃经饿的东西:“我家哪会有能过夏天的糍粑,攒起来的十几只鸡蛋刚刚送给
了常天亮,只有一块腊肉吊在屋梁上,想取下来就得兴师动众去别人家里借梯子!
我在灶前灶后忙着煮饭时,黄水强他们就开始轮番往屋后的厕所里跑。一锅糯
米饭刚做好,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的三个男人竟然像阊了血的女人,莫说站起来,站
在那里也得弯着腰。“荷边的话让操着各式各样利器的男人少了许多担心,一群人
气势汹汹地杀进荷边家里,三碗糯米饭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人却不见了。
盛夏即将过去,山坡上,大片的马尾松被松毛虫咬得像是被野火烧过。一摊比
一摊稀薄的粪便在阳光的直射下散发出阵阵恶臭,这样的搜索并不难,难的是小心
地绕过那些可能沾染了粪便的草木。王参议总在看怀表上的时间,上午十点二十分,
树林中有人喊叫:“这里有一个死人!”一个小时后,第二具尸体也找到了。
黄水强的逃跑路线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往没人的地方躲,反而往镇上走,因为
生命力的衰竭,他最终倒在观测室外。正在记录百页箱内气温的雪柠听到动静,气
息微微的黄水强用尽最后力气说了两个字。王参议赶来时,黄水强似乎还想睁开眼
皮,这已经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动作了。面对一个人最后的挣扎,只有雪柠能够做出
准确的解释。黄水强是想将先前说过的两个字重复一遍:“霍乱!”对三具尸体的
彻底检查是由梅外婆亲手完成的,死亡原因都是由于恶性腹泻导致的脱水。
梅外婆断言:“他们死于霍乱!”这个词像幽灵一样笼罩了西河两岸。
梅外婆伸出食指凭空画了一个圈。没过多久,荷边家矮小的房舍就被焚为灰烬。
由此引发的燎天大火,沿着黄水强他们的足迹烧透了两座山坡。曾经学过的《细菌
学课程》,被梅外婆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找回来:在教授霍乱学说的相关篇章里,有
两个病例是在实验室条件下死亡的。黄水强等人的死亡速度只比实验室条件下的理
论死亡速度稍慢一点。王参议将梅外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当他痛心疾首
地通知所有相关人员,并恳请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时,早就忘了自己已经没有假牙可
戴。
王参议在楼上打电话,段三国在楼下教训一镇和一县。一镇和一县都不怕段三
国,虽然被罚跪在地上,他们还嬉笑着说,王参议打电话的声音像是嘴里含着一根
蔫巴巴的卵子。王参议的假牙被一镇和一县玩丢了。在同段三国商量抓捕黄水强时,
王参议那副没戴假牙的样子引起一镇的好奇,大人们刚刚出门,一镇就带上一县,
摸进白雀园,轻而易举地拿到泡在漱口杯里的假牙,放在下巴上装怪物吓唬别的孩
子。“这是王参议的,没有它王参议就不能吃饭了!“紫玉牵着雪蓝去饭店买油锞子,
想从他们手里夺回假牙。
一镇不给,一县也不给,还轮流拿在手里吓唬雪蓝。雪蓝说他们像怪物,却没
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吓得哇哇乱叫。一气之下,一镇让一县将假牙扔进白雀园内的水
井里。王参议越来越像梅外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责怪别人,失去假牙,吃饭不
方便时,也只是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哪年哪月将日本人赶回太平洋,回武
汉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德国医生配一副最好的假牙。”此时此刻无人料到,假牙的失
去,会造成致命的后果。
万分火急的报告只招来几个人。阿彩只身一人从大樟树下来,第一句话就问:
“董先生在吗?”她在天门口街上停留了一夜,看过一县,并将杭九枫在四川省万
源县亲身经历的霍乱转告王参议:“比起种种清剿战法,霍乱算不了什么,屙完几
泡稀屎就会没事。”
马鹞子更绝,只派了两个士兵将段三国家的人接到中界岭。嘴角上急出水泡的
王参议非常愤怒:“谁敢不听命令,就停发谁的军饷!”刚刚露面的董重里说:
“三个月前就有命令下来,让停发独立大队的军饷,是我有意拖着没执行。有些事
你没明说,我也晓得一些,这一阵形势一直在变化,细菌战这一仗只能靠我们这些
没有枪的人来打。”至此,王参议终于明白过来:“难怪这里的人口口声声爱说卵
子,你我这样的人确实只是一只卵子。”
由于霍乱的极度恐慌,人们开始一群接一群地往外逃